說起這個,確實很巧合。當初側福晉生下她,因為是個姑娘,取名字並沒有男孩兒上宗譜那麼積極。彼時厚載七八歲光景,坐在南窗底下背書,背到《小雅》中的伐木一篇,搖頭晃腦呢喃:“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她阿瑪恰巧打窗外過,就給她取了名字,叫嚶鳴。嚶鳴求友,意氣相投,她和深知就是這樣。現在回過頭來想,她的人生軌跡就打這兒起,將來走向哪裡,誰知道呢。
隻是這話從皇帝口中說出來,彆有一翻深意。她捏著心道是,“奴才沒有旁的,就是講義氣,且有對主子的一腔赤城。”
皇帝聽了不置可否,心道真會說話,這時候還不忘刻意討好主子。但那句“講義氣”,裡頭很有學問,她這是在表明立場,表明自己和薛深知同仇敵愾。薛深知死在了深宮,她對這宮裡的一切,想必也是深惡痛絕。
不耐煩,卻不得不進宮來,真是可悲。皇帝翻開書頁,漫不經心道:“皇後梓宮四月初二移奉山陵,到時候的永安大典準你前往,也算儘了你和皇後的情義。”
他忽然這麼說,嚶鳴訝然抬起了眼。她沒想到竟會得恩旨,永安大典是喪葬中最隆重的禮儀,屆時皇帝率領後妃和群臣入陵寢行遷奠禮,這樣的場合,以她的身份是沒有資格參加的。
她開始細斟酌皇帝開恩背後的籌謀,處處設套,是為了把齊家徹底歸入薛派。論理兒她不該去,去了以什麼身份,很難說。可不去,那又是最後送彆深知的機會,從此天涯路遠,今生的緣分就到頭了。
再退一步思量,入了宮就是砧板上的肉,剁塊兒還是切片,全由彆人。自己琢磨得多也好,少也罷,不因你機靈就能換命。人家心裡打定了主意,你再費勁兒,也改變不了人家想摁死你的心。
這麼一想,也就從容了,嚶鳴壓膝蹲安,“萬歲爺您心田真好。奴才和大行皇後確有私交,原不敢奢望能送殯的,如今萬歲爺恩準,奴才叩謝天恩。”
皇帝不多言,隻說了句“免”,便不再搭理她了。窗外春光正好,下半晌斜斜從西邊照過來,他微挪了挪,把書偏過一些,就著餘暉翻看書頁。
米嬤嬤對目下的情況尚算稱意,本來擔心皇帝沒心思兜搭的,誰知還不錯,至少說上了兩句話。終歸是太皇太後高明,特特兒騰出了空讓他們獨處,若她在,大家都謹守規矩,皇帝也沒閒心瞧姑娘一眼。其實拿人家女孩兒作筏子,並不是什麼高明的手段。前朝暗湧滔天,那是男人間的博弈,不該殃及後宮。孝慧皇後和皇帝之間是八字不合,兩個人連說一句話都嫌多,更彆談睡在一張床上了。這納辛家的閨女,細論起來比薛尚章家的更好一些,納辛不敢公然叫板,如果把他拉攏過來,三位輔政大臣中就隻剩薛尚章了,皇帝動手的時候不至於落個殺功臣的名頭。至於納辛,留待以後慢慢處置也未為不可。
米嬤嬤笑眯眯的,又招嚶鳴過去,“皇上看書有時辰定規,你點上一枝香,香燃完了,提醒主子歇一歇,養養精神。”
嚶鳴心說怎麼又是我呢,可又不好推辭,便從木盒裡抽出一支白梅香來,吹火折子點燃了,小心翼翼插進錯金螭獸香爐裡。
米嬤嬤吩咐完了即退出去,這時候的暖閣裡一室靜謐,回頭隻看見門上站班的太監。嚶鳴沒法子,把香爐搬到炕幾上,再掖手退回原來侍立的位置。
融融斜陽,透過暖閣的大玻璃靜靜鋪陳進來,皇帝就坐在一片光輝下,低著頭,垂著眼,專心致誌看他的書。嚶鳴到這時才拿正眼瞧他,他穿鮫青的素服,因皇後喪期未滿,規整挽出一道雪白的箭袖。他的手指細潔修長,支起靛藍的書皮,就這麼看過去,很有幾分清顏玉骨之相。
窗外鳥鳴啾啾,嚶鳴很快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樹頂的鸝鳥身上去了。皇帝看書,她看鳥,這種毫無交流的狀態,分明是決意互不相乾。
隔窗留意著裡頭一舉一動的米嬤嬤覺得有點發愁,皇帝身邊的三慶也枯著眉頭笑,“這姑娘,怎麼不和主子爺多說兩句話呢。彆人揀高枝兒想儘法子巴結,她倒好,寧願當戳腳子站著,真是難受。”
誰說不是呢,不過這麼著自有她的用意,她不想當後妃,所以也不琢磨怎麼討皇帝的歡心。
米嬤嬤沒轍了,捱到皇帝看不見的犄角旮旯,衝她直揮手。她終於看見了,還是一臉不明所以。米嬤嬤隻好衝香爐裡的線香指點,她才發現那支白梅香隻剩寸來長了,便向上回稟,“萬歲爺,您歇一歇吧,香都燒完了,沒的看壞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一彈指:十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