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嚶鳴從外麵進來,衝太皇太後蹲了個福,赧然道:“老佛爺,皇上罰奴才去尚儀局學規矩了,奴才先頭伺候得不好。”
太皇太後笑著點頭,“我都瞧見了,是該去學一學才好。也怪我,今兒你頭一天進宮,太急進了些。明兒讓尚儀局派兩個精奇過來,花個一日半日的,學起來快得很。”
太後在一旁,一直是帶笑看著,想來這姑娘性子也很稱她的意兒。敏貴太妃存了點挑剔的心,又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說有多好實沒看出來,她們隻瞧她心大命大,依著她看,恐怕是個慣常會扮豬吃老虎的主兒。
從慈寧宮辭出來,貴太妃和太後未傳肩輿,兩個人慢騰騰走回了壽安宮。
今晚上月色淒迷,這模糊的深藍色的夜,把整個紫禁城暈染得滄桑又寒涼。貴太妃攙著太後走在夾道裡,前頭兩盞羊角燈照出了不大點兒的亮,貴太妃的嗓音也是模糊的,她說:“您瞧,這麼一眨眼的功夫,咱們進宮都二十年了。今兒看著老佛爺為迎接嚶鳴忙碌,我就想起咱們那會兒來。頭一回進宮,什麼都不明白,傻不愣登橫衝直撞,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太後也悵然,“可不嘛,深宮二十年,媳婦熬成婆了。如今什麼都不盼,隻盼著皇帝的婚姻能順遂。孝慧皇後……唉,皇帝的日子還長著呢,頭一個就……”
貴太妃習慣了太後說話的方式,她一向謹慎,說了半句,另半句要你自己意會。她是想說皇帝還年輕,嫡皇後五年就沒了,不管是什麼緣故,總逃不脫天子命硬的說法。所以第二個尤其要仔細,太皇太後所謂的“身子骨結實”,也不是隨口一談,眼下再挑繼皇後,可得挑個受得了冷落,經得起白眼的。
“老佛爺心裡明鏡似的,不論什麼決定,都有深意在裡頭。可我想著,皇上和孝慧皇後日子沒過到一處去,要是繼皇後再這麼的……可不傷情麼。”貴太妃說,細細觀察太後臉上神色,“就沒想過,等皇後喪期過了,大選裡頭再挑一挑?沒準兒遇上個合適的呢。”
太後聞言一笑,“老佛爺深謀遠慮,這些何嘗想不著?秀女是要選的,繼後的人選也在怹老人家心裡。說句實在話,要論出身,納辛家的閨女確實是獨一份兒。他們家高祖老太太是成宗皇帝的六公主,納辛又是危難時候勤王的功臣,如今還位列三大輔臣呢,不選他們家,可選誰?”
敏貴太妃也無話可說,細細論起來,勤王的頭號功臣多增家也是陽盛陰衰,小輩裡頭的兩個女娃病貓兒似的,斷不能進宮。薛尚章家出過一個皇後,因孝慧皇後是病死的,繼後絕不會再在他們族中挑選。剩下的隻有納辛家了,孩子個個牛犢子似的,怎麼著也該輪著了。
沒了奔頭,貴太妃有些懨懨的,“上回我和您說過的,我那侄女兒……”
“噯噯,我記在心上呢。”太後說,“等孝慧皇後入了陵寢,後宮裡頭總還要添些人口。這會子在喪期,提了不大合適。得空吧,瞧準了老佛爺哪天高興,咱們私底下引薦,也好叫老佛爺心裡頭有底。”
敏貴太妃笑了笑,這種敷衍的話,聽了也不是一回兩回。納辛家的姑娘眼看要出閣,才慌裡慌張討要進宮來,至於彆人,早擱到後腦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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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發話叫學規矩,自然不好駁了皇帝的麵子。太皇太後一大早起來,就讓人從尚儀局調了兩個精奇嬤嬤,在西配殿裡教嚶鳴學宮中禮儀。
覺應當怎麼睡,飯應當怎麼吃,走路邁多大的步子,請安蹲多低的身子,這些都是學問,每一樣都得再三練習。
嚶鳴什麼都能做得很好,其實在家的時候規矩就挺嚴的,福晉指派了看媽,小到表情,大到行止,都要按著看媽的要求一絲不苟地執行。看媽手裡握著戒尺,你咧嘴大笑,就是一記手板子。你走路一蹦三跳,那更了不得,尺子可上小腿肚,啪地一下,準打得你眼冒金星。
當然進了宮,宮裡的要求更嚴苛些,也或者是精奇嬤嬤為了在太皇太後跟前顯能耐,說她走道兒走得不穩妥,有高低肩,讓她頂著水碗,來來回回走上一百遍。
天氣很好,太皇太後用了早膳無事可做,過來瞧她怎麼習學。配殿裡地方不大,走上二十來步就得調頭,太皇太後發了話:“外頭太陽正暖和,上那棵玉蘭樹底下練去吧。”於是嚶鳴昂首挺胸,頂著三隻水碗邁出了門檻。
太監們在配殿的台階前放了一把玫瑰椅,請太皇太後坐著看她練習。嚶鳴是她新得的小玩意兒,光是那一本正經的表情,都能逗她高興。
“噯,就這麼走,一步一步的……”太皇太後指點她,“兩個肩頭子打開嘍,彆想著‘我頂碗呢’,忌諱得不敢邁步子。想想彆的,高興的事兒。”
嚶鳴笑起來,一邊走一邊說:“我今兒可漂亮啦,穿著一身新衣裳,袍子是酪黃的,上頭罩芽綠的大褂。我穿著新衣裳出門上香,正趕上廟會,彆人都瞧我,說這姑娘怎麼這麼俊呢,上輩子指定是積了德了,這輩子才長得這麼精神呐……”
太皇太後被她引得大笑,說對,“就該這樣,神氣活現的,天底下就數自己最好看。”
她說話是輕聲細語的,加上那種靦腆的神情,連走帶說,倒像真有那麼回事似的。皇帝聽完了政,來給太皇太後請安,正好撞見這一幕。對於不能入眼的人,可沒像太皇太後似的品咂出什麼妙處來,他負著手,寒著臉,每一絲表情都寫著三個字——不害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