嚶鳴抬手格開了,說不必,“這是主子賞賚,洗了萬歲爺就看不見了。”
她轉回身麵朝養心殿站著,燈籠光照著那五花臉,又慘又可笑。
皇帝從窗邊讓開了,知道她要進來,便吩咐德祿:“朕要安置了,不耐煩見她。你去聽她的討饒像不像話,要是過得去,就打發她回頭所殿去吧。”說完轉身,往後殿去了。
德祿領了旨意,隻得上外頭支應,說:“萬歲爺歇下了,不便打攪。姑娘知道錯了嗎?”
嚶鳴說知道。
德祿又問一句:“錯在哪兒了?”
嚶鳴垂著腦袋說:“錯在不該送荷葉粥來。請主子放心,往後奴才再不上養心殿點眼了,求主子開恩,饒了奴才這回吧。”
德祿頓時有點兒氣餒,怎麼和設想的不一樣呢,不應該是這樣的啊……可他不敢再多說什麼了,怕這主兒倔脾氣一來,又上牆根兒頂硯台去。橫豎萬歲爺不在這兒,回頭稟報的時候編幾句中聽的就是了。看看這臉,可憐見兒的,便道:“姑娘快回去洗洗吧,奴才那兒有塊西洋胰子,明兒打發人給您送過去。”又吩咐小富,“你給送送吧,免得門禁上耽擱工夫。”
小富忙應了聲,領著他們主仆過了隆宗門,一路進慈祥門。
快到頭所的時候嚶鳴向他道謝,“今兒虧得你們斡旋,請代我向德管事的道聲謝。”
小富說一定把話帶到,又勸姑娘心境開闊些兒,“人想不開了容易得病,奴才瞧姑娘有大富大貴之相,好好睡上一覺,明兒起來一切就都順遂了。”
嚶鳴笑了笑,心想什麼大富大貴之相,還想把她和皇帝湊在一會兒呢,真是惡心死人了。
回到頭所,鬆格打了水,從涼的換成溫的,一點一點給她擦拭。最後大部分的墨是洗掉了,但皮膚上留下了淺淺的藍色,這是印在肌理裡的,一時半會兒清除不乾淨。
“就這樣吧。”嚶鳴攬鏡瞧了一眼。皮肉都擦紅了,再擦下去非擦破了油皮不可。她懨懨推開首飾匣子,倒頭紮進了被臥裡,“憑什麼我要受這份窩囊氣?老說不是讓我來做奴才的,可到底還是乾奴才的事由。我要裝病,八抬大轎抬我也不起來了,讓他們放我回家,不在這宮裡待下去了。”
鬆格嚇了一跳,忙來捂她主子的嘴,“叫人聽見可怎麼好!”
嚶鳴能不知道頭所有人聽牆角麼,她哼笑道:“學舌去吧,隻怕她不學呢。我要是能出宮,那就相安無事;要是將來晉了位,頭一件事就是整治死她!”
放了狠話,八成把外頭的人嚇得肝兒都碎了。嚶鳴沒再說彆的,窩在被臥裡自己難受,腰酸背痛還是小事兒,丟了臉才是大事。明天天一亮,養心殿發生的一切會傳得人儘皆知,她就算臉皮再厚,也不能沒事兒人似的,繼續高高興興在宮裡走動了。
想好了就去做,第二天放心睡到了日上三竿,這輩子還沒起得那麼晚過,才知道賴在被窩裡有多舒服。鬆格當然是不能陪著她一塊兒睡的,她就守在門前,守了半天,終於守來了太皇太後跟前的大蛾子。
蛾子說:“怎麼的了?老佛爺還問呢,說今兒怎麼沒見嚶姑娘。我著緊的過來看看,姑娘可是身上不好?”
鬆格點頭不迭,“我家主子染了風寒,半夜裡捂出了一身汗,這會兒才安穩些。請姑姑回老佛爺一聲,說姑娘今兒怕是伺候不了了,等略好些再去給老佛爺請安。”
蛾子哦了聲,“那可要請大夫看看?我這就回老佛爺去,打發禦藥房的周太醫過來。”
鬆格怕太醫過來了要穿幫,忙拽住蛾子說不礙的,“天亮的時候已經好多了,隻是身上懶,起不來了,姑姑幫著和老佛爺告個假就成。”
蛾子把話傳到慈寧宮時,太皇太後早已經得了消息,她沒想到昨兒夜裡養心殿鬨了這麼一出,和太後喋喋抱怨著:“皇帝是怎麼了?看著平時那麼端穩的人,遇上嚶鳴就跟烏眼雞似的。要我說,不愛她也罷,不理她就是了,偏要尋她的晦氣,叫人家跪牆根兒,叫人家頂硯台。這可好,掃了姑娘的臉,他今兒早上知道理虧,打發了德祿上我這兒請安,自己竟不敢來了。”
皇太後蹙眉笑著:“可是怪了,皇帝素來有成算,想是事出有因吧,老佛爺彆忙責怪他。”
太後護著兒子,這二十年來一直是這樣。太皇太後知道和她說也不頂事,她斷不會怪皇帝一句,隻會想著掏出那些“事出有因”的囫圇話來敷衍。可太皇太後很愁,這程子嚶鳴總在宮裡上下晃悠,冷不丁不在,叫她心裡七上八下的。在暖閣裡轉了一會兒,拍了拍衣裳說:“不成,我還是得親自去瞧瞧。”
太皇太後過來,自然有一堆隨行的人。前麵開道的進了頭所殿,嚇得鬆格忙敲窗欞:“主子,了不得,老佛爺來了。”
嚶鳴忙下床來,站在腳踏前迎接,“給老佛爺請安,給太後請安。”
太皇太後打量她,氣色自然沒什麼,她也知道這丫頭裝病。可是從鬢角往下到脖子,大片洗不淨的青影把原本雪白的肉皮兒都染壞了,太皇太後就覺得皇帝這回的確是太過分了。
皇太後也有點愣,“這是怎麼話兒說的?”
太皇太後更直接,牽著她的手坐下,說:“好孩子,你彆往心裡去,人受擠兌本事高,他越是欺負你,你就越要耐摔打。怎麼辦呢,他是皇帝,你讓著他點兒,是你孝敬主子的心,我和太後都瞧在眼裡的。大行皇後的永安大典還有十來日就到了,你身子要是好不起來,可就不能跟著進山陵了,你自己計較計較?”
這是硬催著她,不許她托病呢。嚶鳴明白太皇太後的意思,能去也是有賴皇帝的恩旨,這回吃點虧,看在能送皇後最後一程的份上,不該和皇帝斤斤計較。
她沒法兒,低著頭說是,“奴才昨夜出了汗,這會兒已經好了……”
太後旁觀了半晌,忽然蹦出來一句話:“梓宮奉安山陵,皇帝和咱們不走一條道兒,禦駕要先行至鞏華城安頓。老佛爺,我看讓嚶鳴隨皇帝先走,她和大行皇後姊妹間要好,上前頭等著梓宮,大行皇後心裡頭也高興。皇帝呢,這回太過,依著我,他能惡心你,你不能惡心他?反正你往後要跟他的,就打這兒起,倒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