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慶嗐了聲,“姑娘可彆疑心,假傳聖旨,彆說徳管事的,就是乾清宮劉大總管也沒這個膽兒。自然是萬歲爺傳您,想是有事兒要交代姑娘吧,姑娘去一趟,費不了什麼工夫的。”
嚶鳴這時候才不情不願挪了步子,心想老佛爺和太後硬要她隨扈,她來前就想好了,肯定是個苦差事。這趟出宮,除了能走出那片圍牆,見識到江山萬裡的廣闊,目前對於她來說,沒有任何可喜之處。白天行走在黃土道上的悶熱,倒並不讓她覺得辛苦,畢竟是為送行深知,就算讓她走著去,她也願意。可歇下來要麵對皇帝的刁難,這個讓她覺得難以忍受。在宮裡時她還能縮在慈寧宮,皇帝想找茬總得顧忌太皇太後,如今她給丟出來了,那還不是耗子落進了蛇窩裡,能不能囫圇個兒回宮,真說不準了。
她腳下躞蹀,有點犯怵,“諳達知不知道萬歲爺找我乾什麼?”
禦前伺候的都讓她麵子,不像以往拿鼻子眼兒看人,三慶對嚶姑娘絕對的有問必答,壓低了嗓子道:“您彆愁,這會子是大出殯,主子爺不會難為姑娘的。至於主子找姑娘乾什麼,咱們做奴才的不敢妄揣上意,橫豎您去就是了。留著神應答主子問話,我和徳管事的都在邊上伺候,萬一有點兒什麼,也會想轍給姑娘解圍的。”
嚶鳴聽了頷首,心裡想著就三天,三天到了鞏華城,大夥兒都忙起來,皇帝就沒閒心找她的茬了。
抬眼往前看,黃幔城中央的牛皮大帳被若乾小帳圍拱著,燃燒的篝火錯落,照出一片恢弘的氣象。嚶鳴隨三慶在火盆縱列的甬道上通行,兩掖是門神一樣押刀佇立的禦前侍衛。這架勢,在宮裡的時候倒沒有感知,大約她從未踏足乾清宮吧。但在這星垂四野的郊外,實在有種真切的壓迫感。
她低著頭,在眾目睽睽下走過,她一向有臨危不亂的氣度,越是莊嚴,她越是矜重。
門前侍立的太監掀起了垂簾,她邁進去,停在一麵牛皮繃成的地圖前。地圖起的是影壁一樣分隔內外的作用,但因皮薄透光,隱約能看見背後跳動的燭火,和坐在案後的朦朧的身影。
嚶鳴沒把精力集中在皇帝的傳召上,反倒扭頭打量起地圖來。她記得阿瑪書房也有江山圖,但其大小絕不能和這麵相比。仔細端詳,細線勾勒出綿延的群山,水紋湧動的是海疆,還有玉門關外漫天的黃沙……她竟從來不知道,大英原來有如此遼闊的幅員。
三慶進去通傳,一會兒就出來了,說:“姑娘,主子讓覲見。”
嚶鳴這才收回視線,定了定神斂袍走進大帳深處,蹲了個雙安道:“奴才聽主子示下。”
案後的皇帝靜靜審視她,她微微低著頭,奔波一天後生火做了頓飯,好在進來之前抿了頭,不像剛才似的,蹲在火堆前一派蓬頭垢麵的狼狽模樣。女人嘛,就該像梅瓶裡的插花似的,可以執著於細膩的小情調,用以點綴男人無聊的政治生涯。她既然知道見駕前修一修邊幅,總算還有救。
但該教訓依舊得教訓,就像先前的丟醜,實在大大不應該。皇帝說:“你知道自己今兒做錯了麼?”
嚶鳴說是,雖然不情願,但認罪態度極佳,“奴才不該自作主張,在外頭刨坑架鍋。”
皇帝說對,“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免得丟了太皇太後的臉,也丟了你阿瑪的臉。”
其實他很想說彆丟了他的臉,畢竟冊封她做繼後,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將來叫人說嘴,說“皇後娘娘我見過,就是送大殯那回,蹲在泥地裡做飯的那個”,這麼著像什麼話?他的皇後可不是燒火丫頭能乾的。
而嚶鳴呢,覺得太皇太後的臉幾乎是丟不著的,至於納公爺為人,因為丟的臉太多了,也從來不怕丟臉。這麼一想她還是認為自己沒大錯,人總要吃一塹長一智,從掛爐鴨子到羊肉燒麥,再到後來的西牆根兒頂硯台,她吃了他多少虧?她也害怕,萬一路上他又在膳食上動手腳,那她就活不到抵達鞏華城了。
可是心裡嘀咕是她自己的事兒,沒法子拿到台麵上來。惹惱了萬歲爺,回頭拍桌子瞪眼罰她立旗杆,她畢竟還是要臉的,這麼大庭廣眾的現眼,總歸不好看相。
“是。”她恭順地說,“萬歲爺的教誨奴才記住了,奴才空有一片報效主子的心,沒動腦子好好琢磨,是奴才的罪過。”
就像那天赦免她罰跪後,德祿奉命問她知不知道錯在哪兒。結果她沒拿現成的逃避選秀說事兒,一下撇出去八千裡,說不該送荷葉粥來,當時就叫人一口氣卡在嗓子眼裡不上不下。今天又來,空有一片報效主子的心?說的真比唱的好聽,她以為他能相信,那粥當真是給他熬的?
皇帝冷笑了聲,“你彆忙為自己開脫,你心裡在計較什麼,彆打量朕不知道。”
嚶鳴還是垂著頭,小心翼翼說:“奴才進宮,不敢心存計較,奴才一心一意想著主子。”
她的神來一筆,居然把皇帝說愣了。皇帝原本準備好了疾言厲色教訓她一番的,結果計劃趕不上變化,那句一心一意想著主子,分明就是刻意奉承,皇帝卻開始認真揣度,裡頭究竟有幾分真假。
邊上侍立的三慶看了小富一眼,發現這回鬨不好能打在七寸上。小富眨了眨眼,誰說不是呢。
皇帝猶豫了,他皺著眉斟酌,甚至分辨她的神情,試圖從中找出一絲佐證來。無奈她盯著腳尖,所有的世故圓滑都藏在那一低頭的動作裡,皇帝又有些不滿,“齊嚶鳴,你很心虛麼?為什麼老低著頭?”
嚶鳴發現這皇帝確實難伺候,她抬眼被斥窺探天顏,低頭又說她心虛,看來得斜眼才行了。太皇太後曾經對她說過,彆拿自己當奴才秧子,她天生也不像那些包衣,願意任人揉搓著玩兒。泥人不還有三分土性呢麼,她說:“萬歲爺,奴才怕回頭又不錯眼珠瞧您,豈不在主子跟前失儀?”
她打太極的功夫爐火純青,又把話頂了回去。其實要是像先前似的說軟乎些,皇帝也不是那麼不通情理的人,可她綿裡藏針,下了皇帝的臉,那情況就不妙了。
“朕知道,你進宮是迫於無奈,因此你百般不情願,在朕跟前陰陽怪氣。”
嚶鳴明白了,這回是專程找她鬥嘴的,於是她欠身說不敢,“奴才從來沒在主子跟前陰陽怪氣,進宮是老佛爺瞧得起鄂奇裡氏,奴才心甘情願侍奉老佛爺,請萬歲爺明鑒。”
皇帝又一哼:“今兒朕端了你的粥,你記恨朕。”
嚶鳴心說不止是今兒,從深知受委屈開始,她就一直記恨他。然而她不敢說,但被他咄咄相逼也有些不耐煩,便道:“奴才怎麼能記恨萬歲爺呢,奴才的身家性命都是萬歲爺的,區區一鍋粥算得了什麼。”
“還有醬菜。”皇帝替她補充了一下。
嚶鳴點頭,“對,奴才忘了還有醬菜,謝萬歲爺提點。”
皇帝終於可以確定了,她有反骨,對他心懷不滿。但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反正彼此都挑眼,藏著掖著猶如隔靴搔癢,十分不痛快。他輕舒了口氣,反倒意態閒適了,“不瞞你說,朕也不待見你,隻要朕樂意,愛怎麼欺負你,就怎麼欺負你。朕知道,你恨朕恨得牙根兒癢癢,可那又怎麼樣,你還能吃了朕不成?”
結果她半點也不生氣,蹲了個安道:“萬歲爺言重了,我哪兒能吃了您呢,我是回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