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接人的事兒,好像都少不得董福祥出馬。皇後才大婚,發話把人討進宮來不合適,便由太皇太後下懿旨,由董福祥承辦,上承恩公府接人。
承恩公的那位福晉,真是個少見的刺兒頭,就是宮裡去人,她也敢叫板。到底姑娘在她手裡沒過過好日子,她也怕姑奶奶登了高枝兒,將來回過頭找她的麻煩,其實問問這位繼福晉的心,她是斷斷不願意交出姑娘的。
董福祥到了門上,說清了來由,起先還賠笑:“給福晉請安啦。奴才奉老佛爺的命,來府上接殊蘭姑娘,進宮玩兒幾天去。”
營房福晉那雙鷹隼般淩厲的眼睛在他麵上轉了一圈,“奉老佛爺的命?你是哪個值上的,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董福祥心裡暗暗嘿了聲,麵上還是一團和氣的模樣,垂手說:“奴才算哪塊名牌上的人物,不過慣常給老佛爺跑跑腿兒,福晉自然沒見過奴才。”
這位營房福晉,原是中下等人家出身,祖上出過一位武狀元,那也是好幾輩兒前的事了,論出身排不上名號,但因頗有美色,且是個沒許過人家的老姑娘,因此被承恩公捧寶貝似的捧回了家。營房福晉心地不好,見識也不高,她似乎不知道宰相門前七品官的道理,對這個玻璃頂子的內官沒什麼好氣兒。聽那口吻,一副要拐騙他家姑奶奶的意思。董福祥抹了把臉,心說晦氣,換了彆的人家,二話不說先封元寶利市要緊,這叫開門紅。這位倒好,彆說銀子了,乾脆堵著門兒不讓進去。外頭風雪連天的,他在門外凍出了一身雞皮疙瘩,腳趾頭在靴子裡要結冰,都快沒了知覺了,恐怕今兒跑這趟,回頭得生凍瘡。
營房福晉還在窮琢磨,那水淋淋的大眼睛帶著三分疑惑,七分不耐煩,“好好的,老佛爺怎麼想起我們家姑娘來了?”
董福祥道:“福晉不知道嗎,您家公爺是孝慈昭皇後的哥哥,您家姑娘是當今萬歲爺的表妹。老佛爺有了年紀,記掛親戚,這不,打發奴才來,接殊蘭姑娘進宮說說梯己話兒。”
正是這說說梯己話兒,才叫營房福晉萬分戒備。多少禍端是一來一往閒聊裡頭生出來的,她覺得宮裡人是吃飽了撐的,孝慈昭皇後都死了十七八年了,這會子記掛什麼勞什子親戚。她抱著胸,歪著頭,哼笑了聲道:“一表三千裡,萬歲爺操心江山社稷還操心不過來呢,沒曾想咱們姑娘倒有這造化。”
話說到這份上,再攔著也不成了,她隻得放下胳膊讓出了道兒。隻不過好話還是沒有的,“諳達,您給個示下,老佛爺接我們姑娘進宮,是不是成心抬舉她?”
董福祥喲了聲,“福晉這就難為奴才了,上頭的事兒,奴才怎麼能知道!不過依奴才之見,也就是進宮敘敘話,過兩天還讓姑娘回府的。”
營房福晉嗤鼻一笑,“上回孝慧皇後殯天,繼皇後不也是接進宮去玩兒兩天,敘敘話的嗎。”
董福祥頓覺服了這糊塗婆娘,孝慧皇後那回是大喪,這回是大喜,能一樣嗎?就這號人,四六不懂,成天隻知道使壞,虧她當了這些年的福晉,眼皮子淺得跟肚臍眼兒似的。
他嗬嗬乾笑著:“說起這個,上回也是我接的皇後主子進宮,納公爺家彆提多客氣。”
營房福晉一哂,“那是齊家有心攀高枝兒,納辛是個巴結頭兒,咱們家可不一樣。姑娘沒名沒分的,進宮乾什麼?她阿瑪才給她說了門兒親,這會子進去倒不好。要不就勞諳達替咱們回個話,就說謝謝老佛爺厚愛,咱們姑娘說話兒要出門子,進不得宮了,請老佛爺見諒。”
這下子董福祥臉上不是顏色了,誰讓他交不了差事,就等於殺了他爸爸。他抽搐著一邊嘴角,壞相全做在了麵兒上,不陰不陽道:“福晉,這是太皇太後懿旨,懿旨您知道嗎,你以為是街坊和您打商量呐?公爺是個大肚彌勒佛,看來沒好好教您規矩,您接了懿旨要下跪磕頭口稱‘謝太皇太後恩典’,您可好,這會子還挺腰站著呢,這是藐視老佛爺,要抄家問斬的,您知道嗎?”
營房福晉被他這麼一說,嚇了一跳,她彆的不在乎,唯有這兩件,掉腦袋排第一,抄家排第二。原本她是想著,要是光嘴上傳口信兒,太皇太後對人能不能進宮應該沒有執念。沒有執念最好處置,三言兩語糊弄過去,殊蘭就用不著進宮了。結果沒成想,這個辦差的不好相與,還是一口咬定了要帶人走,這就讓福晉感到很苦惱了。
怎麼辦呢,有錢能使鬼推磨。她想了想,即刻打發人取銀子來,然後把銀子捧在自己懷裡,漾著笑臉說:“咱們家有難處,諳達不知道。我是這麼個想頭兒,倘或宮裡真要晉位,我霸攬著不放是我的不是;可要是光接進去玩兒兩天,來回倒騰多麻煩,不如不去,您說是不是?”
董福祥的視線落在了她手裡的銀包兒上,其實多少銀子他都見過,但他就是不服氣,這位福晉的利市,他是非拿不可。
“那依著福晉,怎麼料理才好呢?”他靦臉笑,“今兒公爺在家,您要是問了他就知道了,早前孝慈昭皇後還在的時候,公爺進宮會親,都是奴才引進宮門的,咱們也算老相識……福晉有心裡話,不妨和奴才說說,奴才要是能幫上忙的,願意為福晉分憂。”
營房福晉笑得愈發和軟了,“諳達真是個知心的人兒,我也沒有旁的意思,就是想請諳達上太皇太後跟前美言幾句,彆叫我們姑娘進宮了。我身上不好,還指著姑娘伺候呢,她一走,我這兒就轉不過彎兒來了。”
董福祥涼涼笑了兩聲,這東西,心肝是煤做的吧?公府裡頭下人都死絕了,要個金枝玉葉的大小姐端屎把尿不成?太監是窮人窩兒裡出來的,窮凶極惡的不是沒見過,但歸根結底都是應在一個窮字上。像這號人家,公爺領著皇糧,吃穿不愁,還這麼憋著壞地擠兌人,連麵子都不要了,可見福晉這劣性是長在骨頭上的,不死改不了了。
“話不是不能替福晉傳到,不過……”他說了半截兒,小眼神鉤子似的,頗有深意地瞧著那銀包兒笑。
營房福晉會意了,既然能買出這句話來,可見事情不難辦。太監這號人,到底不見兔子不撒鷹,便把小包袱擱到了董福祥的手裡,“如今家道艱難,這麼點子小錢兒,給諳達買酒喝。老佛爺跟前,還請諳達周全,回頭我叫我們老爺子專程答謝您,成不成?”
董福祥掂著那銀包兒,太監的手就是杆秤,隻要一過手,就能約出分量來。十兩的銀錠子五個,那就是五十兩,雖不算多,推兩局牌九也夠了,遂笑道:“那還有什麼說的,不過一句話的事兒。不過奴才來了這半天,還沒見著正主兒。福晉把殊蘭姑娘請出來,奴才看姑娘一眼,回去好給老佛爺回話兒。”
那是小事一樁,營房福晉很爽快地打發底下人,“去,把姐兒請出來。”
很快那位皇表妹就出來了,挺好的姑娘,穿了件樫鳥藍的夾袍,梳著利落的大辮子。隻是瘦,又瘦又蒼白,就顯得眼睛出奇的大。看人是怯生生的,多可憐,好好的公府小姐,弄得像個丫鬟,這窮旗營裡出來的娘們兒,真個夠千刀萬剮的。
董福祥是銀子也到手了,人也見著了,對這福晉也沒什麼好客氣的了。他上前去,嗬著腰說:“給姑娘道吉祥。奴才是宮裡來的,奉了老佛爺懿旨,來接姑娘上宮裡玩兒去,姑娘說說,倒是想去不想去?”
殊蘭因前兩天那丹朱和她說過這事兒,她翻來覆去想過無數遍,橫豎在這個家是沒有出頭之日了,不如進宮去,還有個奔頭兒。於是答得斬釘截鐵:“諳達,我去。”
營房福晉立刻橫眉立眼,“父母在,有你做主的份兒嗎?”
董福祥喲了聲,說不好意思的,“既然姑娘自個兒說去,那奴才也沒轍了。這麼的吧,福晉托我的事兒,我不能不辦,叫姑娘跟著走,在宮門上候著,要是老佛爺發話叫回去,那就把姑娘給您送回來,您看這樣成不成?”
“什麼?”營房福晉打鳴似的一聲高呼,“您彆和我耍裡格兒楞,打量誰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