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榮如遭雷擊,忍不住用力揉了揉眼睛。
從沒有這麼一刻,他希望是彈幕出錯了,又或是他眼睛花了,看錯了。
怎麼會呢?大哥身為大齊皇子,才十五歲就自請去了西北,保家衛國,建功立業,九年如一日。在父皇,在他們兄弟,乃至大齊老百姓心目中,他都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可那行字還是明晃晃地掛在半空中,仿佛在嘲笑他的天真和愚蠢!
周嘉榮覺得刺眼極了,心裡的信仰崩塌了一半,臉上的笑容再也掛不住,將墜未墜的,看起來頗為滑稽。
他這情緒變化太大,離得近的都看到了。
中山王不解地碰了他一下:“三哥,你這是怎麼啦?”
周嘉榮這才回過神來,閉上眼睛,揉了揉眉心說:“突然有些頭痛,不大舒服,可能是酒喝得太多了。”
“三哥,你這酒量怎麼越來越差了,得練練啊,你這樣以後跟你喝酒都沒勁兒。”中山王嘲笑道。
還是武親王有大哥風範,笑著說:“不能喝就不喝,喝酒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三弟身體不適,不可勉強。”
武親王如今正在風頭上,中山王不好直其鋒芒,訕訕地扯了扯嘴角道:“還是大哥說得有道理。”
周嘉榮現在沒心裡閒扯這些,他滿腦子都是彈幕最後一句,眼睛不受控製地飄到武親王腰間彆著的那把刀上。本來進宮是不能帶武器的,隻是這把彎刀很小,殺傷力有限,武親王進京後,連府都沒回就直接進了皇城也沒時間解下刀具,因此父皇特意通融,倒是陰差陽錯讓他發現了這個天大的秘密。
不然他恐怕還要被蒙在鼓裡,甚至生出退讓的心思,跟這位大哥談和。想想真是既荒唐又慶幸,但凡彈幕不提醒,過陣子他很可能就自己讓賢,讓他這位好大哥上位了。
“三哥一直盯著大哥的刀,看來是真的很喜歡這把刀。”蜀王發現了周嘉榮的眼神,笑著說道,“三哥不愧是我們兄弟幾個中,除了大哥外,最喜歡練武的。”
他這話歪打正著,給了周嘉榮一個很好的借口。
周嘉榮坦坦蕩蕩地承認了:“沒錯,大哥這把刀我一見便心喜。”
他好武,喜歡舞刀弄槍,對稀奇少見的武器見獵心喜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話說到這份上了,他也明晃晃地要了,按常理來說,大方的武親王會將這把刀送給他才對。
可武親王卻仿若沒聽到二人的話,指著箱子裡剩下的二十五件禮物道:“三弟就沒喜歡的?這些可都是為兄千方百計搜尋來的,也許不是頂頂珍貴的東西,但一定是中原少見的,三弟喜歡哪些,但取無妨!”
寧可他取箱子的裡數件珍品,也不提彎刀。他這樣逃避的態度無疑證明了彈幕上那句話所言非虛。
否則武親王正在樹立好大哥的形象之際,一把彎刀而已,又怎麼會不肯割愛呢?這把刀單論市場價值,並不比箱子裡的貴重,除非這把刀對他而言有不一樣的意義。
周嘉榮本來也不是非要這把彎刀不可的,他是喜歡彎刀,但也沒奪人所好的癖好。可知道這把彎刀的來曆後,他必須得想辦法將這把彎刀弄到手。
強硬索要肯定不行,像老四那樣沒臉沒皮纏著武親王也不符合他的性格,而且太過堅持,可能會引起武親王的警覺,打草驚蛇,反倒不妙。
周嘉榮琢磨了一會兒決定換種方式來索要這把彎刀。
他抬頭,順著武親王的話目光一一滑過箱子裡的禮物,糾結了數息,最後還是輕輕搖頭道:“多謝大哥的好意,這些都很好,隻是我沒什麼喜歡的。”
大家都選了,就他獨獨沒要禮物,這可說不過去。
武親王怎麼都沒想到周嘉榮會如此執拗,哈哈大笑起來:“看來三弟是真的很喜歡彎刀,隻是這把刀於我而言有些特殊的意義,是我在戰場上獲得的一件戰利品,還陰差陽錯救了我一命,算命的說,這把刀能保我平安,我才一直隨身攜帶,不能贈與三弟,實感慚愧。是我沒搞清楚三弟的喜好,這樣吧,過幾天我讓人送幾件比較少見的武器到三弟府上,三弟一定喜歡。”
這個辦法堪稱完美,既保住了他的彎刀,又表現了他長兄的風範,無可挑剔。周嘉榮若是還咬死要那把彎刀,說出去都是他的不是了。
但他有張良計,周嘉榮也有過牆梯。
“大哥想得太周到了,我就卻之不恭了,多謝大哥的好意。不過,我實在是很喜歡大哥這把彎刀,大哥能否借給我把玩兩天,過幾日便還給大哥。”
隻是借來看看,這個要求不算過分,武親王再拒絕,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他很痛快地解下了刀,遞給周嘉榮:“此刀很鋒利,三弟小心傷到了自己。”
“多謝大哥提醒。”周嘉榮抽出刀,刀麵光滑如鏡,隱約能照出人影,刀口鋒利,閃著凜冽的寒光,確實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刀。不過這把刀最大的價值顯然不是其本身,而是在於其背後的秘密。
【完了,大皇子勾結匈奴的證物就這麼輕輕鬆鬆被他拿到手了!】
【這是什麼狗屎運,隨隨便便一挑就能歪打正著挑到王炸。我都要懷疑老三才是男主了!】
【不會吧?有誰看到最後的,提前吱一聲。】
【還是彆了吧,劇透太可惡了,我不要聽!】
……
彈幕直接炸開了。
周嘉榮掃了一眼,發現都是驚歎和不可思議,還有些人在吵嚷著後麵的劇情,要不要劇透,並未再透露其他有用的信息,遂收回了目光,輕輕把玩著已經插進刀鞘裡的彎刀,在手裡掂了掂,又拔出刀,欣賞刀鋒。
見他愛不釋手的樣子,中山王直搖頭,三哥這愛好真夠特彆的,不貪圖錢財,也不貪戀美色,獨獨喜歡這些冷冰冰的東西,他轉開目光,拿起杯子跟蜀王他們喝酒聊天去了。
武親王在外九年,學到的不止是上陣殺敵,收買人心也很有一套。送完三個弟弟,又給幾個妹妹送了禮物,哪怕沒來的,他也吩咐宮人送到公主的殿裡,一個都沒落下,做事滴水不漏,非常得人心。
而且他這種圓滑跟周建業的沽名釣譽、裝腔作勢完全不同,他實打實的送了每個人禮物,還都是頗為用心的那種,做事也大大方方,再加上“戰神”的光環,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
一頓飯的功夫下來,連中山王和蜀王也跟他熱絡了起來,大哥長大哥短,出宮分彆時,還相約過幾日幾個兄弟私底下聚聚,給武親王接風洗塵,好好慶祝一番。
周嘉榮因為心裡裝著事,一直在裝醉,偶爾插一兩句,聽他們的約定,也隻是點了點頭,沒多作聲。
等上了自己府上的馬車,他才徹底放鬆下來,疲憊地靠在馬車壁上,聽著外麵時快時慢的馬蹄聲,期間偶爾夾雜著一兩道婦人的吵嚷聲,孩子的喧鬨聲,那麼近,又那麼遠。
心緒煩亂的周嘉榮掀開簾子的一角,黑幕中遠遠近近時有燈光亮起,又時有燈光熄滅,明明滅滅,宛如夏夜的螢火蟲,微不足道,卻仿佛一盞明燈,照亮了前路。
這樣安寧、平靜、普通的生活,一旦戰事起都將被打破!
周嘉榮想起今天那一張張歡喜的臉、哭泣的臉、感激的眼神,心裡格外不是滋味。
這些人家破人亡,背井離鄉,渴望朝廷能夠保衛他們的家鄉,親朋的老百姓是何其的可憐!他們心目中的大英雄很可能是個通敵賣國的賊子,是殘害他們家人、親朋的儈子手,何其荒唐,何其殘忍!
周嘉榮還是想不通,武親王為何要跟匈奴人勾結。匈奴人能給他的,他現在沒有嗎?尊貴的出身,高高在上的權力,錦衣玉食的生活,他哪樣沒有?就算小時候,他不受寵,但身為父皇的長子,他的生活也不差的,他究竟圖什麼要勾結匈奴?他對得起那一張張樸實真誠的臉嗎?
還有,他到底跟匈奴人勾結做了什麼?有什麼目的?
到了府邸,周嘉榮仍舊沒想通,板著臉下了馬車,將大氅丟給跟在身後的柴順,大步往裡走去。
劉青緊隨其後,到了書房,關上門後他對周嘉榮說:“殿下,您讓小的查的消息,已經有了結果。今天那對祖孫確實是三年前從西北逃難來的,老翁姓黃。黃老翁的兒子兒媳都死在了匈奴人手裡,家裡的房子也被燒了,走投無路之下,他隻能帶著小孫子不遠千裡到京城投奔遠親。黃老翁確實對武親王極為感激,不過今日他的行動,是有人在背後刻意引導的結果。”
“而這人是黃老翁家隔壁的一個秀才,秀才對武親王的功績大為讚賞,聽黃老翁說起了三年前的往事,便給他出了這麼個主意,還教他怎麼說。黃老翁確實打從心眼裡感激武親王,便聽了秀才的話,帶著孫子出城迎接武親王。”
周嘉榮輕嗤:“這文縐縐的話一看就不是鄉下老漢會說的。這秀才背後有何人可查清楚了?”
劉青點頭:“這個秀才有個表姐是崔指揮使府上的一個妾室,近段時間,秀才時常去崔府。”
崔指揮使是指京城守備軍的指揮使崔勇。他是興德帝的親信,這件事是誰的意思就很明顯了。
白天周嘉榮就懷疑是他父皇的手段了。若是沒看到彈幕,周嘉榮可能還會詳細地問訊一番,現在他完全沒這心力,擺手道:“查一查,我父皇是通過哪些人,哪些手段大肆給武親王造勢的,將這些人記下來就行了,放到書房,我有空會看。”
說罷,他站起來,從書房靠牆的櫃子下,取出了一件黑色的新衣換上:“我要去一趟穆府。”
劉青錯愕:“殿下,現在已經很晚了,街上宵禁了。”
出門很不便,而且府中還有陛下派來的那十個侍衛盯著殿下的一舉一動,這個時候去,一不小心就會傳到陛下耳朵中。武親王一回來,殿下就急匆匆地跑去找護國公,不免給人一種殿下急了,要找靠山的樣子。
周嘉榮將那把彎刀藏在了衣服裡,理了理袖子道:“怕什麼?沒我的允許,他們也不能進書房。你在書房假扮我,彆讓人看出來了,若是二更末我都還沒回來,你便裝作我今晚歇在書房。”
說罷,隻帶了一個信得過隨從,從側門悄悄離開了榮親王府。
冬日白天短,夜晚長,亥時街上已經一片寂靜,隻有零星的光芒從木門窗棱下方竄了出來,四周一片漆黑。
大街上極為安靜,周嘉榮騎著馬,避開了打更的路線,快速來到穆府門前,敲響了門。
守門的從被窩裡爬了起來,打開小窗探出一個頭打著哈欠問道:“誰啊,這麼晚了!”
隨從上前拿出一個令牌遞給對方。
守門的馬上起來,打開了門,又通知府裡。
等周嘉榮被請進書房時,護國公已經坐在裡麵等著他了,桌上還有兩杯冒著嫋嫋青煙的熱茶,顯然是在專門等著他了。
“外祖父,深夜來訪,打擾了。”周嘉榮歉疚地說。
護國公先是給他見了禮,然後擺了擺手:“無妨,這人老了覺就少,老臣現在也睡不著,殿下請坐下說話吧。”
祖孫倆相對而坐。
喝了半杯茶,護國公率先開了口:“殿下可是為武親王而來?”
武親王最近勢頭這麼猛,興德帝有意抬舉他,朝臣們都看得出來。護國公雖然以身體不好為由,不上朝了,但他在朝中也有耳目,自然早知道了這些消息。
周嘉榮對著護國公,也沒什麼好隱瞞的,點頭道:“正是。”
護國公輕輕放下茶杯,笑了笑說,看著外孫,很直白地說:“感覺有壓力了?”
若是彈幕出現之前,周嘉榮確實倍感壓力,覺得自己不如武親王,甚至有了退縮的念頭。隻是現在嘛,他輕輕搖了搖頭:“沒有。”
他周嘉榮再不濟,也不會做出賣大齊,出賣百姓的事。
護國公不大信。三殿下自從醒悟後,一直非常沉得住氣,哪怕陛下屢次袒護二殿下,他也不曾來找過自己。這樣大半夜,招呼都沒打一聲的突然上門,還是第一次。
不過對比二殿下那虛無縹緲的虛名,大殿下顯然更讓人感到威脅,因為他有實打實的軍功,還有陛下的青睞,百姓的擁護,三殿下雖然這一年來表現很好,可對比大殿下,還是嫩了一些,尤其是沒有做出讓人特彆眼前一亮的成績。
護國公拿出棋盤,問周嘉榮:“要不要陪外祖父下一局?”
周嘉榮欣然應允。
祖孫倆對弈,棋下到一半,護國公就放下了棋子,抬頭看著周嘉榮說:“你的心亂了,敗局已定,不下了。說吧,你到底怎麼想的?”
周嘉榮沒回答,反而問道:“外祖父,你覺得武親王是個什麼樣的人?”
武親王這場勝仗在征戰二十多年的護國公麵前還不夠看。他緩緩收起棋盤道:“目前來看,還不錯。不過武親王少時離京,大家對他所知不多,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還要用時間去驗證。但他在你們兄弟中,就像一隻已經經過戰火和鮮血洗禮的猛虎,而你們三兄弟較之他還嫩了許多,陛下屬意他也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