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明明趕了一天的路,都饑腸轆轆了,但麵對擺在桌子上的飯菜卻沒什麼食欲。
見他們不怎麼動筷,掌櫃的唯恐得罪了這些貴客。這群人個個身強力壯,一瞧就不是普通人,他可得罪不起。
“客官,可是我們的飯菜不合你們的胃口?還請大家見諒,實在是我們客棧裡也沒多少東西了,明日小老兒一定想辦法,讓大家吃好一點。”掌櫃的點頭哈腰賠罪。
周嘉榮放下筷子,將掌櫃的拉到一邊:“沒有,是我們舟車勞頓,沒什麼胃口,掌櫃的幫我沏壺茶,陪我坐一會兒吧!”
“好嘞。”客棧裡除了他們也沒幾個客人,掌櫃的泡了茶,先給周嘉榮倒了一杯,笑嗬嗬地說,“這是自己家種的粗茶,不知道客官是否喝得習慣。”
周嘉榮一口喝完,笑道:“這時候有茶喝就不錯了,哪還能挑剔。”
“可不是。”掌櫃的搖頭。
周嘉榮放下茶杯,委婉地問道:“掌櫃的,災情這麼嚴重,朝廷和官府就放開府庫救災嗎?”
“怎麼沒有,蘇州城外安置了好幾口大缸,每日施粥。不過……那粥照得出水來就算了,還限量,很多人排了一整天都排不到,還有不少人因此打了起來,官府如今不讓大家提前排隊了,隻能每天午時開始施粥,能排到的,那簡直是走了狗屎運。”掌櫃的指著外麵的人說,“而且因為蘇州城裡湧入了太多的難民,現如今已經不許難民進去了,大家隻能在城外用樹枝、樹葉子搭個棚子。可這三天兩頭下雨,那棚子能遮住什麼?所以很多受災的百姓並沒有去蘇州城,而是在鎮上落了腳,晚上好歹頭上有片遮雨的瓦!”
周嘉榮震驚不已,這比紀天明所說的情況還要糟糕。
“官府就不管嗎?”
掌櫃的搖頭:“這麼多人,這些官老爺哪管得過來啊。如今隻能祈禱彆再下雨了,大水快快退去吧。”
掌櫃的所知不多,周嘉榮跟他聊了一會兒就套不出什麼有用的信息了。
辭彆了掌櫃的,周嘉榮回到房間,叫來劉青等人,吩咐道:“明日劉青帶兩個隨我去蘇州府,其他的人都留在客棧,等我的通知。”
“可是,殿下,您單獨進去,太危險了,聽掌櫃的說,現在蘇州府可不太平。”何方有些擔憂地說,“殿下,讓小人也隨你一塊兒去吧。”
周嘉榮要去見紀天明,自然不方便帶他,板著臉說:“我走了,劉青也走了,誰看家?你留在這裡,鎮守大本營,再在附近打聽打聽情況,等我們回來。我沒回來之前,不許輕舉妄動,誰都不準進蘇州府,這是命令。”
他們這些人跟難民的精神狀態完全不一樣,尤其何方他們十個當兵的,身上的氣質更是與平民不同,他們也不會掩飾,進了城很容易被認出來。
何方無奈,隻得答應。
次日,周嘉榮換了身靛藍色的綢緞衣服,細皮嫩肉的,帶了三個隨從,像是一個遭逢大難,從其他地方逃到蘇州城的公子哥,惶恐不安地混在一群難民中奔赴蘇州府。
到了蘇州府,周嘉榮他們果然看到了客棧掌櫃所說的情況。
蘇州府已經不隨便接受難民了,許多難民站在城門口排起了長隊,但更多的乾脆在城門外落腳,七零八落,又小又破的窩棚隨處可見。
不過城門左側,排隊的人比城門口更多。劉青去打聽了一會兒回來道:“公子,這是排隊領粥的,不過我們來晚了,今天排不到我們了,前麵那些人都是從昨晚就開始排的。”
周嘉榮點頭,四人站在旁邊等了一會兒,很快就看到一個男人捧著豁口了的碗小心翼翼地出來,臉上一片狂喜:“排到我了,排到我了,娘,您快喝!”
唯恐其他人搶他的,他背對著眾人,目光警惕地將粥碗塞給了坐在地上的一個老太太。
老太太接過粥,隻淺淺抿了一口,舔了舔嘴唇,將碗又推了回去:“你喝,娘不餓!”
周嘉榮四人站著,看見了碗裡的粥,雖說算不上濃稠,顏色有些發黃渾濁,可到底也能吃。
“這粥看起來還行啊。”周嘉榮說。
旁邊排隊的一個男人哼了一聲說:“也就最近幾天變得稍微濃稠了一些,以前一碗裡也數不出十顆米飯。”
附近的人跟著點頭附和:“是啊,最近的粥好喝多了,一碗粥我們全家都能管一天,可惜就是粥棚太少了,很難排到。”
周嘉榮若有所思,聽了一會兒,帶著劉青他們幾個進城。
到了城門口,守城的士兵手按在大刀上,銅鈴般大的眼睛瞪著他們:“現在不可隨意進城。”
劉青連忙上前,塞了一錠銀子給他:“大哥幫個忙,通融通融,我家少爺遭了難,進城找世交的叔伯收留收留,您行個方便。”
守城的士兵收了銀子,見周嘉榮四人雖穿得不算多貴氣,可也乾淨大方,確實不像難民,便讓他們進城了。
入城後,周嘉榮帶著劉青他們直奔紀天明府上。
紀天明看到周嘉榮大吃一驚:“殿下現在怎麼來了?不是要過幾天嗎?”
周嘉榮納悶地看著他:“你怎麼知道?”
紀天明將他領進屋,道:“官府放出了風聲,說朝廷還會派人來支援,請大家再忍耐幾天,朝廷不會放棄大家的。屬下猜殿下一定會來的。”
劉青聽完就怒罵:“呸,這不是將咱們殿下架在火上烤嗎?現在都兩百來文錢一斤大米了,五十萬兩銀子能頂多久?肯定是中山王搞的鬼,那些大臣恐怕還沒這麼大的膽子,敢算計我們家殿下。”
周嘉榮從紀天明的這句話中證實了一點,老四知道他要來了,難怪最近幾天的粥都粘稠了許多呢。
他讓劉青去外麵守著,然後問紀天明:“紀先生手裡可還有證據?”
紀天明將周嘉榮領進了書房,掀開掛在牆上的那副山水畫,打開了一個暗格,從中取出一份匣子,遞給了周嘉榮道:“殿下,這是最近一段時間屬下收集到的證據,不知道對殿下是否有用。”
周嘉榮打開一看,上麵竟詳細羅列了蘇州府以及附近八個縣開糧倉的次數,每日施粥多少缸,大約煮了多少米,都記得詳詳細細的。
“若按這個頻率開倉放糧,市麵上的米價不應該漲到這麼貴才是。”周嘉榮蹙眉道。
紀天明點頭:“殿下繼續往下看,有一部分米入了糧商家,能追蹤的我們都派人追蹤了,不過怕被他們發現,因此離得比較遠,記的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會有一些出入。”
周嘉榮看著帳冊上一串串駭人聽聞的數字,氣得直接將賬冊摔在了桌子上:“他們真是無法無天了!”
連賑濟糧都敢私吞,還將糧價抬得這麼高,眼睜睜地看著老百姓賣兒賣女,活活餓死,他們的良心就不會痛嗎?
深呼吸幾下,平複了激動的情緒,周嘉榮問道:“你手裡有多少糧食?”
紀天明慚愧地說:“在連續下了十來天的暴雨後,屬下有些擔憂,開始派人暗中購進糧食,但太晚了,後麵看到糧價漲到了二三十文,屬下嫌太貴,便停止了收購,如今手裡隻有一萬多斤糧食。”
這點糧食對偌大的江南來說,杯水車薪都談不上。若是事先知道糧價會飆到這麼高,他當時說什麼都不會嫌太貴,停止收購。
周嘉榮道:“這不怪你,若非他們胡來,沒有開倉賑濟災民,反而借機發財,糧價不會漲到這麼高。王掌櫃那邊派去山西、河南等地收購糧食的隊伍跟你聯係上了嗎?”
紀天明點頭:“前陣子聯係上了,但江南太亂了,屬下怕護不住這麼多糧食,沒敢讓他們繼續南下,而是停留在了淮北。”
那邊災情相對較輕,隻是一部分莊稼受到了洪澇災害的影響,可能會減產。
周嘉榮滿意地點頭:“你做得很好,辛苦你了。”
紀天明問道:“殿下是提前進城的吧?你準備怎麼做?”
周嘉榮說:“得等大部隊過來,我們這點人手,暫時沒辦法跟他們抗衡,頂多三日,後麵押送銀子的隊伍就會抵達蘇州府了。中山王來了江南後,都呆在哪裡?”
紀天明提起這個皇子沒什麼好感,皺眉道:“他一直呆在城北一家名為周園的私家園林中,每日不少官員前去拜訪他。小人曾想過安插一個人進去,但園中排查很是嚴密,隻能作罷。”
“無妨,將哪些人去拜訪了他,幾點去,幾點出來的,當時的表情,可帶了什麼東西,通通記下來,我以後慢慢查證就是。”周嘉榮囑咐道。
紀天明一一記了下來,又道:“殿下,如今中山王派人放出這種風聲,江南窮苦百姓將希望都寄托到了朝廷新的支援上了,若是您來了之後,不能讓他們立馬吃上飯,隻怕民憤會累積到頂點,那時候這些人會做出什麼事就不好說了。”
嚴重的可能會揭竿而起!
而這一切都會歸咎到周嘉榮的身上,是他賑災不力,激起了民憤。
周嘉榮冷笑:“老四最近長腦子了嘛,都知道禍水東引了。”
他惹下的爛攤子,不尋思著想辦法解決,反而想借機全推到自己身上。這個老四看不出來,竟是個專門坑哥哥的。早該知道的,他就是個投機派,牆頭草,當初能在宮裡率先跳出來揭穿周建業,今日就可能對他下黑手。
比無恥,他跟老二不相上下,不愧是兄弟。
紀天明看周嘉榮神色漠然,沒將這當回事,便知道他心裡已經有了對策,稍稍鬆了口氣,說道:“殿下星夜兼程趕到江南,定然累了,今日便在府上歇歇吧,屬下讓廚房弄些吃的。”
周嘉榮拒絕:“不了,讓人發現不好,我這就走。你看看江南有哪些不與他們同流合汙的義商,給我弄個名單,等將這些蛀蟲挖出來,回頭我設宴請你們!”
紀天明明白了,周嘉榮是想利用江南的大富商幫忙。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畢竟朝廷隻撥了那麼點銀子。悄悄將周嘉榮送出門後,他當即安排心腹去辦周嘉榮交代的事。
***
周園,中山王靠在藤椅上,身後有一個丫鬟在打扇,前麵還有兩個丫鬟在給他捏腿,不遠處一個嬌媚動人的女子在輕聲唱歌,歌聲婉轉、如泣如訴。
“難怪人家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呢!此話誠不欺我也。”中山王張嘴,吃了一顆葡萄,滿眼含笑地看著眼前的假山奇石、繁花美景。
不多時,韓方大步走了進來,彎腰附在他耳朵邊低語了幾句。
中山王騰地坐了起來,高興地說:“三哥的隊伍快到了?哎,我這好日子要過到頭了。”
說著將葡萄丟進了盤子,站起身,接過婢女遞來帕子擦乾淨了手,進屋換了衣服,坐馬車出發去了城門口。
這會兒城門口的不少百姓都聽到了風聲,無不站在道路兩旁翹首以盼。
中山王滿意地看著這一幕:“都布置好了吧?”
韓方道:“殿下放心,都安排好了,除非榮親王這次能夠力挽狂瀾,不然這個黑鍋他背定了。”
但他們都知道,在沒有很多銀子和糧食的情況下,想要解決江南如今的困境,不可能。中山王以前就在戶部當差,自然知道國庫經過去年那一戰虧空得多厲害,根本拿不出多少賑災的銀子。這也是他到了江南後,麵對這棘手的局麵,束手無策之後,乾脆開始擺爛搞錢的原因之一。反正他也沒辦法解決這個困境,不如趁機弄點銀子。
中山王滿意地點了點頭,嘴上卻假惺惺地說:“我也是沒辦法,還以為大哥會來呢,誰知道三哥自己主動請纓跑到這鬼地方呢!”
兩人慢悠悠地說這話,望著下麵那些被煽動的百姓,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這些百姓前陣子就開始鬨事了,若非放出朝廷又派了支援過來,人人都能吃飽飯,給了這些人一個希望,他們早開始偷盜搶劫打殺了。
今日希望再度落空,這些人定然會暴起,屆時,周嘉榮帶的那點人肯定沒法控製住局麵,這亂起來可都說他的責任。不然他沒來之前都好好的,就他來這天讓老百姓不滿意了,才出事的,當然是他的原因。
中山王算盤打得很響,耐心地等了一個多時辰,遠處的馬路上出現了一支長長的車隊。
中山王連忙站了起來,激動地問:“來了?”
韓方道:“是的,殿下,我們安排的人已經開始了。”
不知是誰帶頭,很快百姓們歡呼起來,大聲喊道:“朝廷沒放棄我們,朝廷終於派人來支援我們了……”
有激動的甚至跪在地上,朝這支隊伍的方向磕頭,以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
周嘉榮隨著隊伍還沒到城門口就受到了百姓的夾道歡迎,聽到這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他蹙起了眉頭。三日前,他進城時,百姓們都懨懨的,一個個餓得快走不動了,今日怎麼這麼大的聲音?哪來的力氣?
劉青也察覺到了,嘀咕道:“殿下,他們今天怎麼這麼精神?”
等走近了,他們便察覺到了這些百姓精神的源頭。
老百姓一個個歡呼呐喊,眼珠子全粘到了身後那幾輛裝著大箱子的車子上去了,箱子動,他們的眼珠子也跟著動,仿佛黑夜中惡狼嗅到了腥味時的樣子。
便是孔京這個粗魯的漢子也察覺到了氣氛不大對,連忙讓人護緊了箱子,上前對周嘉榮說:“殿下,咱們快點進城吧,將銀子入庫。”
這樣就安全了,不然麵對這一雙雙惡狼似的眼睛,哪怕他們都是訓練有素的士兵也擋不住,畢竟城外難民都有數萬之眾,他們可沒有以一擋百的本領。
周嘉榮皺眉:“讓後麵的人加快速度。”
他也揚了揚馬鞭,讓馬兒跑快一些。到了城門口,中山王主動迎了上來:“三哥,你總算來了,你來我就安心了。”
周嘉榮擔心出岔子,對中山王道:“四弟,多謝你來迎接我,咱們先進城吧。”
中山王卻道:“不急,三哥,你看,這些老百姓都是特意來迎接你的,你要不要對他們說點什麼?”
周嘉榮眯起了眼睛,忽地一笑道:“好啊,為兄就卻之不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