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的時候還是嚴寒的冬日,回來時已經酷暑。
接到大軍班師回朝的消息,朝野上下一片歡騰,大臣們趕緊上書給興德帝,要求給大軍辦歡迎儀式。
但興德帝最近沉迷修道,這種“不重要”的事,他根本不管。
眼看要不了幾天大軍就要進京了,他還沒任何表示,彆人坐得住,穆貴妃坐不住了,放下了佛經跑到永延殿找興德帝。
彼時,興德帝正在煉丹,聽說穆貴妃來了,皺起了眉頭:“她不在秋水宮抄她的佛經,跑到這兒來乾什麼?”
孫承罡低聲道:“許是為了太子殿下回來的事吧。”
興德帝閉著眼睛,擺了擺手:“不見。”
但穆貴妃哪是那麼好打發的,不一會兒,永延殿內便傳來了小太監們勸阻的聲音:“貴妃娘娘,貴妃娘娘,陛下真的有事在忙,您不能進去,貴妃娘娘……”
穆貴妃猛地推開了他,闖入殿中,看到殿內那個比人還高一大截,燃著嫋嫋青煙的大銅爐,再看旁邊一身陰陽八卦道服的興德帝,驚呆了:“陛下,您整日就弄這個爐子?”
興德帝不悅地看著她:“穆貴妃,你擅闖永延殿,想乾什麼?”
穆貴妃這才想起了正事,氣呼呼地說:“陛下,聽說嘉榮要回來了,臣妾要去十裡坡迎他。”
兒子走了半年,她也提心吊膽了半年,如今人總算是回來了,她說什麼也要親自出去迎接兒子。
“荒唐,哪有這個規矩。”興德帝不悅地斥道。
穆貴妃懟他:“母親迎接打仗回來的兒子,要什麼規矩?嘉榮走了這麼久,陛下就一點都不惦念他?”
興德帝如今提起這個兒子心情很微妙,過了一會兒,才淡淡地說:“他是朕的兒子,朕自然惦念。穆貴妃,看在嘉榮立功回京的份上,朕就不計較你今天的冒失,速速回去,莫要打擾了朕清修!”
穆貴妃的目的沒達成,怎麼肯走。她直接挑明了說道:“陛下,當日武親王打了勝仗回京,您可是帶領文武百官親自出城到十裡坡去迎接,到嘉榮這兒不能厚此薄彼啊!您沒空,不去,臣妾去總沒問題吧?請陛下允許臣妾出宮!”
穆貴妃的直性子讓興德帝很是下不了台來,他怒火中燒:“來人,將穆貴妃帶出去,沒朕的旨意,不許踏出秋水宮一步。”
“陛下,您不能這麼不講理,嘉榮也是您的兒子,憑什麼老大有的,嘉榮不能有?”穆貴妃不平地吼道。
興德帝怒瞪了一旁的宮人:“還不快將穆貴妃拉出去,怎麼,你們也要違抗朕的旨意?”
幾個宮人連忙上前,強製將穆貴妃拉了出去,才結束了這場鬨劇。
孫承罡皺眉看著這一幕,輕聲勸道:“陛下,太子殿下就要回宮了,再關穆貴妃的禁閉怕是不妥。”
太子這次可是立功回來,民心所向,穆貴妃身為其生母,一片拳拳愛子之心,想去接兒子,也不過分,興德帝卻為此動怒,傳出去可不好聽。
興德帝瞥了他一眼:“怎麼,你也覺得朕該出去迎接他?”
孫承罡敏銳的察覺到了興德帝語氣中的不爽,連忙說道:“奴才不敢。”
“哼!”興德帝擺了擺手,將孫承罡趕了出去,這會兒他誰都不想見。
當初他之所以特意帶領文武百官出去迎接周正平那個孽障,也是因為被周建業氣得不輕,正巧老大有出息了,他有意抬舉老大壓製穆家才這麼做的。
但現在,朝中重臣不少向著周嘉榮,他若再給周嘉榮造勢,以後天下人恐怕隻知太子,而不知皇帝了。
周嘉榮的班師回朝,激起了興德帝內心深處的不安。
為了大齊的江山,他需要一位有出息的繼承人。可當這個繼承人越來越出色,比他預料的還要做得好時,他內心又激起了極大的不安全感。
他怕,他怕越來越強大的兒子會奪了自己的權。
曆朝曆代血的教訓就不說了,去年周平正帶兵逼宮的事才過去幾個月呢。
興德帝至今想起來,都還心有餘悸,對日益壯大的周嘉榮自然也沒辦法放心。
他欣慰這個兒子的出色,但也忌憚他的出色。
瞧興德帝表情糾結,清風道人做了個道禮,緩緩道:“陛下,怒氣傷身,跟著放緩呼吸,吸氣,呼氣……平複心情,不要為外物所影響!”
他的聲音緩緩如清風,似乎有種安撫人心的神秘力量。
興德帝的情緒平複了下來,感慨地說:“多虧了有了高士,自從跟高士修道煉丹之後,朕的身體好了許多。”
清風道人輕輕笑道:“非是貧道的功勞,乃是陛下心誠,正所謂心誠則靈,陛下一心向道,感動了上天,特賜下金丹助殿下早日得道。”
一番話哄得興德帝高高興興的。
緊接著清風道人又說:“貧道觀陛下心有憂思,不若說來與貧道聽聽。”
興德帝如今對清風道人那是相當信任,隻猶豫了片刻就說道:“太子要班師回朝了,你說朕要不要出城迎接他?”
清風道人做了一個道禮:“修道之人講究隨心所欲,陛下一切從心便是。”
從心?那他當然是不想去的,一是不想助長了周嘉榮的聲望,一是忙著修道煉丹追求長生。
思忖半晌,興德帝讓人叫來了蜀王:“這幾日是朕煉丹的關鍵時期,朕走不開,你帶領文武百官,出城迎接你三哥。”
蜀王連忙應好,出宮後禮部商量起了此事。
***
六月一十五日,天氣炎熱,蟬鳴不止。
周嘉榮帶著西大營的將士回到京城,到了十裡坡便遇到了迎接的隊伍。
蜀王帶著百官行禮:“臣等恭迎太子殿下回京。”
周嘉榮放眼望去,隻有幾百人,都是蜀王和文武百官以及隨從侍衛,不見他父皇的蹤影。
看到這一幕,想起一年多前武親王回京盛況的親衛們臉色都不大好,若不是顧忌著場合不對,劉青隻怕要罵人了。陛下未免太厚此薄彼了。
周嘉榮下馬,親切地扶起了蜀王:“你我兄弟不必如此客氣,六弟快快請起,這麼熱的天,勞煩六弟出來迎我。”
蜀王站了起來,兩隻眼珠子亮晶晶的,崇拜地看著周嘉榮:“三哥,你總算回來了,我好想你啊。父皇也很想你,隻是他身體苦夏,不便出城迎你,便讓我帶領百官出來迎你。三哥,你們打敗匈奴人的事跡,我都聽說了,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周嘉榮含笑道:“這不是我的功勞,而是眾多將士的功勞。天氣熱,咱們回去吧,有話回家說。”
“好嘞。”蜀王高高興興地應了,還非要周嘉榮上他的馬車,“三哥,天氣太熱了,你彆騎馬了,坐我的馬車,裡麵有冰鑒,點心和茶水,咱們可以邊走邊聊。”
周嘉榮婉拒了:“不用,一會兒我還有事要與他們交代,下次吧。”
說完翻身上了馬,繼續帶著大軍往京城而去。
周嘉榮這次隻帶了西大營的七萬大軍回京,還有十萬西北軍留下來駐守西北,由穆慎穆恒兄弟領兵,廖安回了西南,程前回了宣化。
這樣西北還是由他的嫡係控製,以後想推廣互市或是育嬰院在西北受到的阻力相對會小很多。
七萬大軍肯定是不能進入京城的,這些人回了西大營休整,周嘉榮和丁正初、崔勇則進宮麵聖。
一進宮,周嘉榮便感覺到了不同。
首先,太監將他們領到了永延殿,而不是勤政殿。
其次,照理來說,他們回來,興德帝應該第一時間門召見才對,可硬是讓他們在偏殿等了半個時辰。
哪怕是在偏殿,周嘉榮也能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往院中望去,隱隱有煙霧嫋繞,讓本來清冷的永延殿仿佛戴上了一層神秘的麵紗。
不止周嘉榮察覺到了異樣,丁正初和崔勇對視一眼,皆麵露震驚和訝異。
兵部尚書寫給周嘉榮的信他們也看過,本以為是誇大其詞,但如今看來,朱尚書並未言過其實,陛下確實沉迷黃老之術,不可自拔。
三人各懷心思,又等了一會兒才見興德帝過來。
興德帝穿著一身道袍,身上還帶著煙火味,看到周嘉榮三人,高興地說:“你們回來了,辛苦了。”
三人連忙起身見禮。
興德帝擺手,興致高昂地說:“坐吧,太子長壯實了,不錯不錯。”
周嘉榮也在打量興德帝。
自去年冬天開始,興德帝的病就沒好過,一直病怏怏的,但這次見麵,他麵色紅潤,腳步有力,神采奕奕的,比去年好太多了。
莫非那個道士還真有兩把刷子?
“兒臣在外,讓父皇擔憂了。”周嘉榮斂下心裡的情緒,恭敬地說。
興德帝欣慰地看著他:“回來便好,回來便好,你母妃很想你,去看看她吧。”
“是,父皇。”周嘉榮起身告辭。
支走周嘉榮後,興德帝臉上慈愛的笑容不見了,目光攝人地盯著丁正初和崔勇:“你一人與朕詳細說說出征之事。”
丁正初和崔勇都是興德帝的親信,頗受重視,當即將征戰途中發生的要事一件不落地說與興德帝聽。
興德帝聽完後,沉默了,老三是真的長大了,學會了冷靜、知人善任,善於聽取他人意見。丁正初和崔勇雖未言明,但言辭間門對其也多有推崇。畢竟是半年的同吃同住,同生共死。
“很好,你們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興德帝擺手讓一人也退下,然後一個人在偏殿中坐了許久。
***
周嘉榮離開了永延殿就直接去了秋水宮。
穆貴妃見到他自然是抱著痛哭了一場:“嘉榮都瘦了,你在外麵吃苦了,瞧瞧你這雙手,多粗糙啊,紮人的,你這孩子什麼時候能讓母妃放心啊……”
周嘉榮等她將這段時間門的提心吊膽發泄出來,才輕聲安慰她:“母妃,您瞧,兒臣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彆擔心了,以後沒什麼大事,兒臣就在京城陪您了。您彆哭了,您再哭,兒臣也要心疼得哭了。”
徐嬤嬤也在一旁勸道:“是啊,貴妃娘娘,殿下好不容易回來了,該高興才是,彆哭了,再哭一會兒眼睛要腫了!”
穆貴妃這才止住了眼淚,拉著周嘉榮話了一會兒家常。
周嘉榮在秋水宮呆了一個多時辰,陪穆貴妃用了飯,這才離開。
徐嬤嬤將他送出去的,到了門口,徐嬤嬤簡單地將穆貴妃又被禁足的事說了一遍。
周嘉榮聽完後思忖片刻後道:“禁足就禁足吧,有時候禁足未必是壞事。”
現在宮中烏煙瘴氣的,少出門是個好事。
徐嬤嬤點頭,又說這陣子多虧了皇後娘娘照拂,周嘉榮不在,秋水宮的日子也過得很平靜。
周嘉榮點頭表示知道了,接著去了坤寧宮拜見皇後。
徐皇後聽說他來了,趕緊將人領進門,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恭喜太子殿下凱旋!”
“兒臣見過母後,這些日子讓母後擔心了。”周嘉榮行禮道。
徐皇後笑盈盈地說:“你我不必這麼客氣,坐下說話吧。”
等宮人上了茶水退出去後,徐皇後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輕聲問道:“太子回京可去見過陛下了?”
“見過了,先去的永延殿。”周嘉榮如實道。
徐皇後歎了口氣:“自從那清風道人進了宮,陛下便一日比一日更沉迷於修道,許久不理朝政了,大臣們上了許多折子也勸不動。”
周嘉榮沒見過清風道人,好奇地問道:“父皇是如何結識清風道人,又對其如此信任的?”
徐皇後瞥了他一記,緩緩開了口:“蜀王舉薦給陛下的。”
餘下的她沒再多說,但周嘉榮已經明白了。
他想起今日蜀王的熱情激動,感覺很是諷刺。
不過也不奇怪,身為父皇的兒子,哪個不是削尖了腦袋就想往父皇跟前擠,獲得他的歡心呢?蜀王年紀最小,剛當值,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隻能劍走偏鋒,另辟蹊徑,獲得父皇的寵愛和信任了。
停頓片刻,周嘉榮問:“這位清風道人什麼來路清楚嗎?兒臣今日所觀,父皇的狀態好了許多。”
徐皇後輕輕搖頭:“不知道,據說是在山中修煉的高士。自從他進宮後,你父皇的身體確實比以前好了許多,不然你父皇也不會如此信任他。”
“原來如此,勞煩娘娘費心了。”周嘉榮回道。
徐皇後笑了笑:“本宮也沒做什麼,你平安回來就就好,以後這皇城裡有你,本宮也安心了。你一路奔波,回來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宮中若是有什麼消息,本宮會第一時間門派人通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