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德帝本來還沉浸在惠妃慘烈的死狀中,有些傷懷,冷不丁聽到這話,下意識地扭頭,便看到清風道人原本仙氣飄飄的白發中夾在著點點黑色,像是蛀蟲長在雪白的棉花中一樣,讓人看了便覺得惡心。
但更令他絕望的是清風道人的反應。
清風道人宛如被人扒了一層皮那樣緊張,原本仙風道骨的淡然神情不見了,死死抱著頭,雖然力持鎮定,但匆忙焦急的動作還是暴露了他內心的慌亂。
“我……我,我練的功法有返老還童的功效,這不,頭發開始慢慢變黑了。”
關鍵時刻,清風道人還是有些急智的,匆忙給自己找了個借口。
興德帝聽完,原本猙獰的表情平複了下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原來是這樣啊,道長道法高深,甚好甚好……”
孔京呆滯,不可置信地看著興德帝,如此拙劣的謊言,陛下竟然會信?太荒唐,也太可笑了。
“陛下,這臭……他分明就是在撒謊。這世上哪有人修煉就能將白發轉為黑發的?”孔京也顧不得會令興德帝不悅了,指著清風道人的頭發說,“他這是欺君罔上,請陛下嚴懲不貸。”
但他這番肺腑之言,換來的卻是興德帝的斥責:“休得胡言,冒犯道長,再多言,朕將你一並投入大牢!”
孔京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明明鐵證都已經擺在麵前了,陛下還視而不見,他很不服氣,想據理力爭,卻被周嘉榮一個眼神給製止了。
孔京像霜打的茄子一樣,默默垂下了頭,他不敢相信,自己效忠的陛下竟如此荒唐,麵對鐵證視而不見,隻信這妖道。
倒是清風道人見興德帝這麼輕而易舉地相信了自己的胡扯,大大鬆了口氣,咳了一聲,也不藏他這頭黑白交加的頭發了,站直身體,繼續擺出那副仙風道骨的高人模樣,輕捋著胡須道:“陛下,不知者無罪,孔將軍不了解我道門術法神奇,也是人之常情,等他……”
話未說完,忽地從旁邊伸出一隻手,不巧碰到了清風道人長長的胡子,直接將他的胡子給扯……扯掉了!
銀白的胡須脫落,露出清風道人光潔的下巴,因為長期不見天日,這塊地方比臉上其他地方更白,白得甚至都刺痛了興德帝的眼睛。
刹那間,在場上百人,竟鴉雀無聲。
隻有周嘉榮反應如常,他將那團白胡子遞了過去:“不好意思,手滑了!”
能不能找個走心點的借口?清風道人臉色青白交加,又窘又急,耳根都漲紅了。
偏偏周嘉榮似乎嫌他不夠難堪似的,手往前抬了抬,示意他接住:“你的胡子,不要了嗎?”
清風道人顫抖著手接過胡子,已經不敢看興德帝的臉色。
看著清風道人這張年輕的臉,興德帝再也做不到自欺欺人。假的,什麼活了八十歲,什麼鶴發童顏,什麼長生不老之術……通通都是假的!
備受打擊的興德帝,再也忍不住,一口老血噴了出來。
“陛下……”孫承罡擔憂地扶住他,“陛下,您沒事吧?快,快請太醫,快請太醫……陛下,咱們先回勤政殿,老奴背您。”
這一口血似乎抽走了興德帝的精氣神一樣,他疲憊無力地靠在孫承罡的身上,輕輕擺手,製止了孫承罡的動作。
孫承罡擔憂地看著他:“陛下……”
興德帝沒搭理他,而是用淬了毒一樣的眼神緊緊盯著清風道人:“你……你騙得朕好苦!”
清風道人再也繃不住,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聲音發顫:“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再無一絲得到高人的氣質風度。
看到清風道人被拆穿,蜀王想死的心都有了。他看著懷裡惠妃逐漸冰冷的身體,心狠狠往下沉,母妃拚了命,恐怕也保不住他了。
都怪周嘉榮,都是他!蜀王憤恨地瞪了周嘉榮一眼,又怕引起興德帝的注意,趕緊垂下了頭,緊緊抱住惠妃,抱住他最後的依靠。
清風道人的下跪求饒,不但沒讓興德帝消氣,反而讓他心裡的怒火和失望更甚。他指著清風道人:“你,你……嘔……”
一口鮮血再度噴濺了出來。
孫承罡嚇壞了,趕緊哭著求饒:“陛下,陛下,您彆說了,您彆說了,咱們先看太醫……皇後娘娘,太子殿下,你們勸勸陛下吧……”
作壁上觀的徐皇後和周嘉榮被點了名,未免授人以柄,兩人隻得開了口。
徐皇後一臉擔憂地說:“陛下,咱們先回宮吧,這裡交給太子處理。”
周嘉榮也說:“父皇,您放心,這邊有兒臣,您勞累了一天,消消氣,回宮裡歇著吧。”
興德帝抬頭,望著周嘉榮,褐色的眼珠子裡帶著陰狠:“你準備怎麼處置他們?”
周嘉榮給了一個無懈可擊的答案:“兒臣會先將他們關押起來,等父皇您身體好些了再說。”
興德帝不滿意這個答案:“不必了,清風道……這妖道欺君犯上,妖言惑眾,拉出午門斬了!”
清風道人一聽這個處決登時嚇得兩股戰戰,連忙磕頭求饒:“陛下饒命,陛下饒命,貧道知錯了,陛下求求您,饒了貧道,貧道可以為陛下煉丹,陛下……”
他不提煉丹還好,一提興德帝更怒了:“拖下去,給朕拖下去……”
兩個侍衛上前硬是將趴在地上額頭都磕紅了的清風道人拽了起來,往外拖。
清風道人眼看求饒利誘都不行,危機之下,慌亂開了口:“陛下,陛下,貧道有事要說,貧道是冤枉的,都是蜀王找到了貧道,讓貧道假扮得道高人,進獻金丹給陛下的,陛下……”
一直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蜀王還是被清風道人給點了出來。
他驚恐地看了興德帝一眼,大聲力斥:“你這妖道,騙得我好慘,還在這裡挑撥我們父子間的關係。父皇,他騙您的,這事跟兒臣無關,兒臣也是上了他花言巧語的當,父皇,您可一定要相信兒臣啊……”
“貧道騙你?本來貧道安安生生在山中修道,清貧度日,是你主動找到貧道,以千金誘惑,又以日後封貧道為國師為誘餌,讓貧道進宮幫你欺騙陛下。陛下,貧道所言句句屬實,貧道沒有半句虛言。對了,他還想貧道誘使太子也服用金丹,走上煉丹修行之道,陛下若是不信,可讓人隨貧道進山將贈金挖出來,上麵還有蜀王府的印記。”為了活命,清風道人什麼都往外說。
興德帝氣得胸口劇烈起伏,臉色鐵青,大怒:“拖出去,都拖出去,給朕斬了,斬了……”
這下蜀王也沒法保持冷靜了,他連忙放開了惠妃,跪著爬過去:“父皇,父皇,兒臣沒有,兒臣隻是想治好父皇您的病,父皇一定要相信兒臣啊,兒臣絕無害陛下之心……”
興德帝指著他,食指發抖:“你,你……”
“陛下,陛下……”隨著興德帝的暈倒,現場亂成一團。
徐皇後鎮定下來說:“快請太醫,將陛下送回勤政殿休養。”
然後又對周嘉榮道:“太子,本宮去看著陛下,這裡交給你處置了。”
周嘉榮點頭:“母後去忙吧,父皇那裡勞您費心了,這裡有我,母後儘管放心。”
徐皇後頷首,連忙帶著興德帝和一眾侍候的人出了宓秀宮。
很快,宓秀宮重新恢複了寧靜。
蜀王和清風道人狼狽地跪趴在地上,神情沮喪,麵帶恐懼,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
見周嘉榮走到他跟前,蜀王一把抱住了他的腿,苦苦哀求:“三哥,三哥,你要救救我,現在隻有你能救我了!三哥,你相信我,我本意是想救父皇,我沒有害父皇的心,三哥……”
太子太重情誼了,孔京怕周嘉榮真的心軟,放過了蜀王,上前小聲提醒道:“殿下,陛下剛才已經處決了他們。”
周嘉榮長長歎了口氣:“我知道,不過那都是父皇一時的氣話,未免父皇事後後悔,還是先將案情查清楚再說。蔣大人,此人涉嫌假冒得道高人,欺瞞陛下,交給大理寺審問,務必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至於蜀王周瑞安,因其母惠妃涉嫌詛咒謀害皇上和太子,其也難脫乾係,一並關入大理寺,好生審問。”
蔣鈺站出來道:“是,殿下。”
周嘉榮說:“蔣大人,儘快將案件查清楚,陛下還在等著結果。”
清風道人聽說不用馬上斬首,小命暫時保住了,鬆了口氣,重重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但蜀王卻知道,進了大理寺恐怕不好過,有些事不是他想糊弄就能糊弄過蔣鈺的。
他不想去,哪怕知道他已經得罪了周嘉榮,他仍舊抱著一線希望,拽著周嘉榮的腿:“三哥,三哥,你相信我,這些真的跟我沒關係,我什麼都不知道。咱們兄弟一場,求你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救我這一次,我以後一定銘記你的大恩大德,做牛做馬報答你。”
這時候知道投誠,晚了。
周嘉榮甩開他的腿,沒搭理他:“帶走。”
幾個侍衛強製將他帶了下去。
周嘉榮看著亂哄哄血淋淋的宓秀宮道:“將惠妃拖下去,按照庶人的規格,好生安葬了吧。至於宓秀宮中的人,一並帶下去審問,凡是涉及此案的,嚴懲不貸,至於其他人,先暫時關著,聽候父皇的發落。宓秀宮,先落鎖關著吧。”
交代完一切,周嘉榮也去了一趟勤政殿。
太醫已經看過了,興德帝還沒醒,躺在床上,麵白如紙,嘴唇都發白,一點血色都沒有。
徐皇後將周嘉榮帶了出去,揮退了宮人,輕聲道:“太醫剛才說,你父皇的情況不大好,勤政殿這邊本宮盯著,前朝之事就有勞太子了。”
周嘉榮忙道:“應該的,父皇這裡還要多勞煩母後費心。”
徐皇後微笑著說:“這是本宮應該做的,宓秀宮那邊可處理好了?”
周嘉榮簡單地說了一下他的處理方案。
聽說他並沒有借機斬了蜀王,徐皇後很讚同:“您做得對,彆看你父皇嘴上說著都斬了,但對你們幾個兒子可是很重視的,這事還是等你父皇醒來再說吧。”
周嘉榮虛心接受:“母後說得有道理。”
他不殺蜀王和清風道人,可不是好心要留他們一命。這兩人還有大用,現在死太便宜他們了。而且他真殺了,保不齊他那位多疑的父皇心裡又要有其他想法不高興了。
徐皇後見周嘉榮做事沉穩有度,放心了:“好,太子有事要忙便去忙吧,這段時間本宮就住在勤政殿伺候陛下,等陛下醒了,本宮立即派人通知殿下。”
有皇後在這裡盯著,周嘉榮也放心,他起身正要告辭便見孫承罡從外麵來。
“皇後娘娘,太子殿下,朝臣們聽說了陛下生病的事,現在在門外候著,想見陛下。”
周嘉榮道:“父皇這邊由母後照顧,孫公公陪我出去,與他們說明情況吧。”
孫承罡點頭,帶著紅腫的眼睛隨周嘉榮一道去了殿外。
殿外候了幾十個朝中重臣和宗室皇族、得寵的功勳,瞧見兩人出來,大家連忙擁上去,焦急地問道:“太子殿下,孫公公,聽說蜀王和清風道人被帶去了大理寺審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陛下身體可還好?”
“是啊,陛下呢?咱們可以進去見見陛下嗎?”
……
周嘉榮舉手,示意他們安靜:“諸位大人請聽我說。此案跟父皇的病情有關,還待進一步查證,等有了結果,我會昭告天下。至於父皇的病情,請孫公公跟大家說吧。”
孫承罡表情哀傷,充滿了愁緒,看著諸位大臣歎道:“各位大人,陛下今日又吐了血,昏迷了過去,太醫看過之後,開了藥。陛下還沒醒,如今正在休養,不宜打擾。”
“那陛下什麼時候才會醒來?”好幾個大臣焦急地問道。
孫承罡苦笑道:“現在還不知道具體什麼時候。”
這話讓大臣們沒法放心,一個個都麵帶急色。
見狀,周嘉榮提議道:“既然諸位大人很擔憂父皇的病情,不若大家分成幾組,輪流在這裡等候,這樣父皇醒來,大家就知道了,也能第一時間麵聖,同時不耽誤各部的工作,大家意下如何?”
這個主意好,這樣他們就能隨時知道陛下的情況,不至於太被動,而且這是太子自己提出來的,也不算他們冒昧。
於是一行人便商量了下來,幾十個大臣分成了六組,一天三組,一組呆兩個時辰,差不多剛好能從早上排到天黑。
他們自己商量,周嘉榮見沒什麼事便出了宮回了府。
一進門,唐喜便迎了上來,悄聲說:“殿下,朱尚書和大公子來了,在書房裡等你。”
“知道了。”周嘉榮大步過去。
兩人見到他,連忙站起來見禮,然後迫不及待地問道:“聽說宮中出了變故,陛下怎麼樣了?”
周嘉榮說:“吐血昏迷,還沒醒。”
“蜀王和清風道人被關進了大理寺,陛下打算怎麼處置他們?”朱強迫不及待地問道。他實在厭惡這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