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小老虎帶回家裡,哄著他洗了個澡,換下滿是血汙的衣服。
項圈已被取下,靜靜地放在桌麵的一角。雨宮翠給始終沉默而乖順、像是人偶一般跟隨到此處的泉鏡花削了個蘋果,後者坐在沙發認真地低頭啃著,鼓起的腮幫子讓人聯想起秋日裡的鬆鼠。
換完衣服出來的中島敦不知為何有些坐立不安,眼神不住往門口飄蕩,始終無法放鬆下來。
雨宮翠稍稍一想,明白他是對某位無良上司產生了深刻的心理陰影,生怕對方再次破門而入,麵帶微笑地說出為何不遵從命令之類責備的話——但是,並不想就這麼放任對方離開,他看了眼天色,率先站起了身來。
“去吃湯豆腐吧,”他笑著提議,注意到另外兩人的眸子具是驀地一亮,“我請客。”
將幼嫩鮮滑的豆腐切成小塊,輔以各種時令蔬菜,放入柴魚和昆布熬製的高湯之中,以小火緩慢熬煮。
瓷白的砂鍋之中不急不緩地冒著咕嘟咕嘟的細小水泡,溢出雪白的水汽,半浸在琥珀色湯汁中的豆腐也隨之微微晃動著,用勺子小心翼翼地撈出,稍蘸下佐料放入口中,隻需微微一抿,便會在口腔中化為一股鮮美醇厚的熱流,連胸腔都熨帖得舒展開了。
席間沒有人再說話,大家都一心一意同碗裡的食物做鬥爭。雨宮翠連著追加了好幾份餐食,以滿足在碰見合胃口的餐食時可以暴風吸入的中島敦、以及比看上去要能吃許多的鏡花醬。
到了後半段,他隻是托著下巴坐在那裡,麵帶笑意地注視著埋頭乾飯的兩人,神情慈祥得宛如老農民看著哼哼拱食的豬崽兒。
等到酒足飯飽,兩位後輩都摸著滾圓的肚子心滿意足地長出了一口氣,他才招呼店員收拾了桌麵上的碗碟,擺上了解膩的清茶。
泉鏡花身上與年齡不符的戾氣被美食消磨掉不少,此時低下頭來品茶,頭頂呆毛一晃一晃,顯得十分懵懂可愛。雨宮翠思忖她是中島敦所信任的搭檔,也不打算避著她什麼,於是又單獨給小姑娘點了份甜品,讓她在一旁用小勺慢慢地舀著吃。
從後者渾身一震、呆毛高高豎起的模樣來看,顯然根本不懂得掩飾所思所想,就差把喜悅滿足的心思寫到臉上來了,連帶著對這位黑手黨前輩的好感也攀上了一個新高峰。
雨宮翠啜了一口茶水,向著對麵快要攤平的小老虎發話,聽得後者一個激靈,把手放在膝蓋上,端端正正地坐好了。
“來做個約定吧,敦君。”
“說什麼約定之類的……”少年慌亂不已地擺手,“您、您直接對我下命令就好!就算拋開上下級關係不提,前輩拜托的事,我拚上性命也會完成的!”
豎起食指虛虛按在嘴唇上,等待對方平複了心情、臉頰微紅地安靜下來,雨宮翠才又繼續溫聲往下說。
“那是不一樣的。既非托付、亦非任務,不用有什麼壓力,完不成也不會有任何後果。更確切地說,隻是想和敦君玩一個遊戲罷了。”
“遊戲?”
在中島敦喃喃重複的同時,角落裡埋頭於甜品中的泉鏡花也呆毛一晃,朝這邊豎起了耳朵。
“是的,遊戲。根本不需要懷抱著拚上性命的覺悟去完成,不如說,之所以采取這種形式,就是希望你從日常工作中短暫脫身,多少休息一下,能覺得有趣的話就最好了。”
在毫不猶豫點頭的前一刹那,少年突然止住了動作。
腦中有什麼並不明晰的念頭一閃而過,促使他抿起了嘴唇,片刻之後神使鬼差地問道:“您……也和太宰先生做過這樣的‘約定’嗎?”
彌漫著殘留的湯豆腐香氣的日式包間中,隨著話音的落下而陷入了寂靜。
從前輩應聲睜大的黑色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書寫著如此激烈與灼然的莫名感情的、屬於【虎】的扭曲虛像,神智回籠的中島敦霎時感覺麵龐幾乎要燃燒起來,還未來得及以手掩麵,請求對方寬恕自己的無禮,就聽見了意料之外的平靜回話聲。
“不,”雨宮翠否認道,“我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多少有些不自信。至於太宰,就算放眼以後,也應該是沒有這種機會的吧。”
他注意到對麵的少年在屏息聽完之後,顫巍巍地出了好大一口氣。
雖然依舊因為先前的失利問題,而尷尬到幾乎不敢抬起頭來看他,但渾身上下的氣息明顯都輕鬆不少,嘴角也不自覺地溢出了微笑。
這個回答並非是為了寬慰中島敦而隨口說出的謊言,正相反,一字一句都相當真實。
唯一隱瞞的一點,大概就是被粉飾為“遊戲”、引誘著小老虎逐漸上鉤的約定事項的本質——
並非簡單的放鬆娛樂,而是為中島敦量身定製的心理治療。
雨宮翠用食指的指尖有節奏地輕敲著桌麵,飛快翻閱著腦海裡寫得密密麻麻的備忘事項,逐步梳理接下來要說的台詞。
敦的心理創傷主要分為兩種。
一種是童年持續生活在高壓環境中遭受虐待,導致對自我價值的不認同、對自我需求的忽視和對他人的恐懼;
一種是在殺掉院長後才發現這是幼時一直在保護自己的人,對這個人的恐懼憎惡、“恩將仇報”的崩潰與幻滅、違抗首領命令下場的宿命感……極端的後悔、虧欠與矛盾感,讓敦一直生活在極度的恐懼之中,認為不被需要就沒有活下去的價值、必須聽從首領的命令才不會出錯。
創傷性再體驗症狀、回避性症狀、警覺性增高症狀,由於涉及他人死亡而導致的、個體延遲出現和持續存在的精神障礙,成因和症狀都相當典型。
——初步確診為“創傷後應激障礙”,也就是平常大家俗稱的tsd。
目前認為,針對這種病症,效果最好的無疑是心理治療,但藥物也有進一步加強鞏固的效果。在抽空領著小老虎從太宰治的眼皮子底下偷摸去找個靠譜的心理醫生開藥之前,雨宮翠已經無法再說服自己視而不見,乾脆先一步展開了治療。
國際上對於tsd已經製定了詳儘的手冊化治療方法,其中應用最廣的是幫助病人矯正對當時場景偏激想法的“認知加工治療”,以及重現當時場景來逐步脫敏的“延時暴露治療”。
不論采取何種方法,最重要也是最基礎的第一步,就是病人和醫生建立互相信任的關係,醫生需要真正了解那份回憶給病人帶來的痛苦。
雨宮翠自認以上兩點儘皆滿足,可以跳過逐漸熟悉的階段直接進入正題。“延時暴露治療”的刺激性太大,顯然對無法自如操控白虎的敦不適用,幾乎不需權衡,便點選了更加溫和的前者。
在正式開始之前,最先需要弄清楚的,反而是與心理治療無關的部分。
【中島敦的“罪行”。】
他從十四歲開始看著這個孩子長大,主觀上認定了這是個天使。但是,港口黑手黨的敵人、例如剛剛在碼頭倉庫中被麵無表情地全員屠戮的家夥們,顯然有不同的看法。
那些人做的是走私生意,手上多多少少沾過人命,也早就做好了付出代價的準備。
港口黑手黨是橫濱黑夜的仲裁者,隻要遵紀守法,便被劃定在保護範圍內。處理滓渣並沒有過錯,至於讓少年手上沾染血腥的那份罪過,當然應該算到萬惡之源太宰治身上。
兜兜轉轉,重點依然落回了“殺死院長”這樁事上。
雨宮翠眼睫微微垂下,回想起了曾在敦的小臂和側腹瞥見過的傷疤,那是幼時被燒紅的鐵棍抽打所留下的。
食物不過是冰冷的殘羹剩菜,毫無理由便會遭到名為看護者的大人們的責罰。腸胃已經饑餓到痙攣起來,卻還需要把手浸在冰冷的水中,搖搖晃晃地洗刷碗盤,心驚膽戰地擔心著不知何時會到來的下一次毆打。
——說實話,他認為那名院長落得這個地步,不過是罪有應得罷了。
儘管可以信誓旦旦地宣稱“我的本心是善良的”、“我是為了孩子們好,沒有我他們早就餓死在路邊了”,但歸根結底,他所做的不過是給這些孩子一口飯吃,然後毫不留情地虐待他們。
在延續了生命的同時,給這些幼小的靈魂烙入了將要伴隨一生、比死還要痛苦的回憶。
在這些作為的主基調之上,“隱藏了中島敦的異能力”這點像是落入一池墨汁中的清水,各種意義上都彌補得相當無力。能讓敦這種綿軟好欺負的性格都死死記恨了數年、甚至為了從痛苦的舊日回憶中抽身,第一次鼓起勇氣主動割裂過往,足可見已經被折磨到了什麼地步。
“複仇”是永遠存續的主題。
本應在那之後獲得解脫,而唯一出了錯的是,敦的本性太過善良,總是下意識忽略自己所遭受的痛苦,而把彆人對自己的一丁點零星善舉無限倍地放大。
或許是看見了什麼微小的證物,又正值情緒動蕩之時,竟然忘卻了所遭受的虐待、那麼深沉的恨意,誤以為這是從小撫養自己長大的恩人。
……正是深深渴求著被愛,連如此扭曲之物都冠上了“愛”的名姓、而不肯加以否定,以至於把自己推入深淵。
原本是,隻要毫不動搖地堅信那是惡人,就能輕易解決的事情啊。
“——敦君,沒有任何過錯。”
雨宮翠緩慢地下了定論。
像是無法理解一樣,少年黃與紫相間的雙眸映著頂燈散落的微光,呆呆地凝視著他。
“雖然會被人說是護短,但是沒辦法,事實就是這樣啊。”
被後輩那副模樣逗得笑了起來,他的表情愈發柔和,吐字清晰地重複了一遍,“敦君並不是罪人。彆太過苛責自己了,多少笑一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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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說法,令人感到疑惑。】
【身負如此特殊的異能,作為港口黑手黨遊擊隊長凶名赫赫,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鮮血。這些真實的罪過,難道是能夠被三言兩語輕易否認的嗎?】
裝飾高雅的寓所之內,青年仰躺在安樂椅上,任由逐漸濃鬱起來的夜色將身周淹沒。茶幾上的骨瓷杯裡原本盛著熱氣騰騰的咖啡,卻因為他的忽視而獨自轉涼,成了品不出香氣的苦水。
虛掩著的房門被恭敬地敲響,在得到準許後有人進來,手執托盤收走了那輩咖啡。頭上還纏著繃帶的下屬略顯誇張地朝這邊鞠了一躬,聲調飄飄然,且帶著些沒來由的異樣愉快之感。
“您還有什麼事情吩咐嗎,我親愛的主人?”
本應以符合儀態的拒絕促使其離開,但是不知為何並沒有出聲。或許隻是怠懶吧。青年漫不經心地想著,任由對方保持那個姿勢停留在茶幾旁,繼續傾聽著接收裝置裡傳來的交談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