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結束,舉人們拜主考官。
要帶贄儀,俗稱紅包。
謝星珩隨大流,紅包就包的銀子,數量適中,拿了八兩八錢。
主考官要見的舉子多,通常隻隨意說幾句勉勵話,個彆人才會多留。
孟培德怪脾氣,不讓考生進家裡,這一步是在明德堂進行。
後院找間空屋子,舉人們按照桌次進。
謝星珩又排在了末位,最後一桌,理應是客套到不能再客套的官方話,孟培德偏偏把他留下來了。
謝星珩心裡很警惕。
他不想站隊。
秋日天色暗,室內光線弱。
孟培德開口前,細細把謝星珩打量一番。
個子高,身板正,臉好,眼神清亮。
乍一看是個極為正統的書生郎,眼睫眨動間,又有精光閃過,不是個老實人。
一如他的策問,老成、毒辣,又刻意裝無知熱血書生。
若純看文章,結合今日所見,孟培德轉手就會趕他走。
出了貢院,他聽說了京城最近的熱鬨話
題,知道謝星珩遊走在外交朋友,所提事件雖俗,滿口都是生意,用心卻實誠,都是為了災地重建。也把他寫在策問裡的文字落實,從身邊開始推行。
讀書人,要立身正。
為官者,卻得心有城府。
聰明與心機,用在好地方,那他就是個好人。
孟培德問他:“你現在在哪位先生門下讀書?可取了表字?”
謝星珩還沒拜師,他之前是想逼江老三給他找個名師來教他的。
現在就拉郭先生出來擋擋。
“回先生,我老師是郭孝祥郭先生,我的表字是他取的,叫敬之。”
孟培德不認識郭孝祥,再問一句:“你老師是哪年考中舉人的?”
謝星珩說:“佑平二十年的舉人。”
十二年了,還沒考上進士。
這不稀奇,有人隻想做鄉紳,沒有遠大抱負。
也有人天生就愛教書,有個舉人名頭已經夠用。
更多人一生都止步舉人,想上不能上。
孟培德點點頭,又問:“你家鄉遭災了,郭先生還在指點你嗎?”
謝星珩老實巴交:“我來京城後拜師的。”
孟培德:?
你都要考舉人了,臨時拜個舉人做老師是為什麼?
他憋了會兒:“上任老師是誰?經史跟誰學的?”
謝星珩無語。
虧得他緊張半天,原來是被他的經史辣到眼睛了。
想是這麼想,心裡半分沒放鬆。
謝星珩如實相告。
出身微寒,從前沒有老師,書院夫子都是他老師。
所學知識全被一場大水衝跑了,這幾月都在想怎麼災後重建,心思不在學習上。
給他的策問找個合理來源。
孟培德沉默了會兒,指指左側椅子邊的竹箱:“你想法有,文章實在太差,經史尤甚。來年春試,你絕無可能取中。這些書你拿回家看。讀通了,再來應試。”
他不收學生,留見謝星珩純粹是憐惜人才。
能在貢院公然提黨派,他對朝廷的事心裡有數。
再三年後,朝廷暗流也該清朗了。
謝星珩愣住,本能應聲道謝,心中情緒翻湧。
他聽得出來潛台詞,這不僅僅是學業上的關心,更是直接讓他離京城遠一點。
師生之間,如此提醒,還能說是正常。
他們今天才第一次見麵,這般提醒,實屬大恩。
謝星珩知好歹,長身作揖,久久才起:“多謝先生。”
他是最後一個拜見主考官的學生,這頭結束,就要去拜房官。
孟培德沒有留他,也沒幫忙。
全都去了,從眾才是最好的法子。
謝星珩提著竹箱出來,其他舉人都已散場。
他上馬車,把竹箱放木板上,蹲身打開,粗略翻過,全是書冊。都是舊書,筆跡多,還有
夾頁。
謝星珩在道德上,相對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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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會主動釋放善惡,會根據身邊人的行為決定。
這一箱書,讓他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善意。
不求回報,純教導。
聖賢書養人。
養小人,更養君子。
他把書箱合上,暫把大恩放下,專心應對房師。
他在京城名氣大,很多書生都知道他有想法,近期交流裡,他的某些意見被廣為稱讚。
雖刻意讓想法理想化,有讀書人的天真,那也是實實在在的想法。
或許會被重視。
抵達溫府後,謝星珩被房師家的門房領著進門,再替換小廝帶路,然後換書童引著,敲開了書房的門。
正對著門口的長條桌案後,坐著的人就是謝星珩的房師溫客卿。
兩側各擺五張椅子,已經坐滿了人。有三個舉人站著。
謝星珩過來,沒有座位,行禮過後,跟另外三人一樣,順著椅子排列站著。
溫客卿問他怎麼來這麼晚。
謝星珩垂首答話:“學生經史寫得太爛,孟先生看不下去,把我訓斥了一頓。”
參與閱卷的人,都知道本次科舉試卷的水平參差不一。
溫客卿見過謝星珩的卷子,他也是故意落卷的那批考官之一。
他看人才的首要重點是“才華”。
書都讀不透,能有什麼本事?
舉人會見,不用太過重視,來年不一定碰麵。
他後靠到椅背上,捧杯喝一口茶,笑意裡帶著幾分惡劣:“哦?經史太爛?你說說,你寫了什麼?”
謝星珩挑眉。
先是不爽,再是忍笑。
運氣真好。
碰見個不要他的。
忍笑跟壓怒有區彆,他把腦袋埋得更低,肩膀輕輕顫動,看起來跟忍著怒意差不多。
溫客卿偏要他說。
謝星珩臉皮彈性,倒數第一固然丟人,但經史稀爛是客觀事實,如果因此瞧不起他,那便各走一邊。
相反,他知道他考卷稀爛,彆人還要誇,他反而會不好意思。
不好弄巧成拙,他持續低頭,像羞於啟齒般,磕磕巴巴把他寫的經史背誦了一遍。
溫客卿點名,叫人點評。
誰點評,謝星珩就看誰。
評語中肯,他就輕輕放過。
故意嘲笑,他便狠狠記住了。
等著吧。
另一邊,江致微運氣實差,三叔幫他提前打點了,過來就被拉著問話。
他演技有限,隻好不停跑茅房。出門在外,沒有換洗衣物,每次都帶著一身怪味入座,三次之後,房師不再親熱他。
看似順利渡過,實則因三叔的打點,他已榜上有名。
為今之計,隻有來年考中,另行拜師。或者落榜以後,死活不去上任。方可躲過。
江致微想回豐州散財去。
散儘家財,就沒錢打點了。
這樣才穩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