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梅花宴(2 / 2)

禦前美人 袞袞 10962 字 9個月前

薑央是家中嫡長女,家族名聲、姐妹情誼都是她必須維護的。換做從前,她或許就忍了這口氣,反過來幫薑凝打圓場。似這般費力不討好的事,她過去可沒少做。始作俑者還不領情,一鼻子哭到父親麵前,反咬一口“都是她激的我”,害她又叫父親罰去跪祠堂。

可現在嘛……

薑央微微一笑,繞著耳邊的碎發,曼聲道:“我原是不好意思來的,一路上心裡都七上八下。不過現在好了,看見妹妹都能心安理得地坐在這兒賞花,我心裡一下就踏實了。”

說罷,她便不再開口,隻盈盈衝薑凝笑,臉頰掐著兩顆梨渦,眼波純然無害。

薑凝臉色驟變。

旁人也齊刷刷倒吸一口冷氣。

三年前,薑央是如何進的宮,大家心裡都有數。說白了,就是薑父逼她去的。而在後頭推波助瀾的,就是她妹妹,薑凝。

兩廂比較起來,薑凝得罪太皇太後的地方,可比薑央多得多,現在竟還好意思過來……

暖閣裡氣氛變得微妙,大家你瞅瞅我,我覷覷你,雖都沒言聲,可睇向薑凝的眼神,或多或少都摻雜了點彆的意思。

原本這次朝堂清洗,薑家首當其衝。

然而這世間的事,就是這麼有趣。宮變之時,薑凝陰差陽錯救了長公主一命,得了太後庇佑。薑家跟著沾光,這才逃過一劫。薑凝更是一躍成為太後眼前的紅人,有幸進宮為長公主伴讀。

連她們都不敢輕易得罪的人,薑央竟是毫不客氣地一刀往她最忌諱的地方捅。

果然看姊妹吵架,比看菜市口斬首有意思。

大家交換了個心滿意足的眼神,捧茶悠悠地喝。

熟料這事還沒完。

宮人捧來茶盞,薑央伸手去接,目光順勢掃過一個個花枝招展的腦袋,似笑非笑地補了句:“有這麼多故交舊友相伴,也難怪妹妹無所顧忌。”

這下原想置身事外的嬌花們,都跟著“唰”地黑了臉。

她們哪有資格嘲笑彆人?當年事發的時候,她們家不也沒站出來幫衛燼說話?可今日不也巴巴過來套近乎了?

什麼“相伴”,這分明是在罵她們都是一丘之貉!人家一遭難,她們能躲到天邊去;風向一變,不等人請,她們自己個兒就都靦著臉蜂擁迎上來了。

勳貴人家重顏麵,家族門楣大過人命大過天。有些事大家心裡都清楚,隻是不點破,維持表麵的尊貴罷了。現在猛地被當眾扯了遮羞布,那滋味比挨了一記耳光還難受。

原隻想看個熱鬨,熟料最後踮腳一瞧,塌的竟是自己家!

這個薑央,過去不聲不響、麵團子一樣的人,怎的一場搓磨下來,嘴皮子反倒利索起來,罵人都不帶臟字兒!

暖閣內的氣氛徹底僵下來了。

一張張嬌豔欲滴的美人麵都漲成豬肝色,打眼一晃,活生生一出地獄變。宮人捧來上好的雪水雲綠,到她們嘴裡也香不起來了。

薑央卻是托著茶盞,意態閒閒。江南的茶隨了那片土地,入口細膩溫婉,舌尖細細品著,腦海裡便情不自禁浮現出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天光穿過犀角嵌的窗格,暖而慵懶地打在她身上,裙褶如水波在光下細細流淌,有種杏花微雨式的恬淡。

薑凝越看越來氣,恨不能上去撕了她的臉。

她是個風風火火的性子,平日仗著父親偏愛,在家作威作福慣了。敢有人這樣譏諷她,她早叫人割下她舌頭泡酒!

當下她也不打算忍,一拍桌子便要起,茶盞和杯蓋都磕得鏗然一響。

可才站起來,她腦袋便是一陣暈眩,眼前發黑,又搖搖晃晃跌坐回去,隔著肚子揉空蕩蕩的胃,心裡委屈得直冒泡。

今日這場梅花宴,其實辦得很匆忙。之前沒有任何消息,直到今早天剛蒙蒙亮,才有灰衣小監匆匆上門遞帖子。

當日下帖,當日就讓赴宴,哪有這麼辦事的?尋常人家在村口支個酒席都不這麼乾。

薑凝原以為,是太皇太後故意針對她,遣人出去打聽一圈,才知家家都是如此,這才放了心。

她是個好麵子的人,無論赴什麼宴,都必須打扮得美美的,豔壓群芳,今日更是不能跌份。為了抽出時間梳妝,她連早膳都免了。這會子人終於是頂不住,氣血虧空,腦袋發昏了。

想起這個,薑凝就更加憋屈。

於她而言,今天是個大日子。不單單因為這場梅花宴,還因為自今日起,她便要正式進宮做伴讀,住進她夢寐以求的銅雀台。

那本就該是她薑凝的!小賤蹄子也配和她搶?

之前陛下年輕氣盛,識人不清,才會暫時叫狐媚子迷了眼,稀裡糊塗把銅雀台送給薑央。現在不同了,三年幽禁,陛下也該看清薑央的為人。

什麼純良小白花,根本就是個趨炎附勢、見利忘義的小人!讓她嫁給先太子,她就真點了頭,可見多麼水性楊花。果然隻有她薑凝才是一心一意待陛下的人。

也隻有她,才配住陛下親手設計的銅雀台。

她連屋子該怎麼布置都想好了,連夜畫了圖紙,就等著今日搬進去好好打理一番。孰料進宮後,內廷司的人沒來,董福祥來了,笑著說了一串不痛不癢的話,親自領她去了旁的住處。

且不說那地方如何,光大小就差了銅雀台好幾,連屋帶院還沒薑央一間居臥大。大冷天裡“嘶嘶”漏風,是人住的?銀子花了一大把,就得來這麼個結果?

她咽不下這口氣,要找那姓姚的算賬,卻聽說,他昨夜去了銅雀台,就再沒回來……

這裡頭不對勁,她不是傻子,看得出來。

就是不知道為什麼……

難不成又是?

久違的妒火“騰騰”往上躥,烤得薑凝喉嚨發焦,十根尖尖指甲幾乎嵌進木頭裡,餘光一掃,卻是忽地鬆了。萬千思緒湧過眼底,化作嘴角一抹詭異的笑。

“瞧姐姐這話說的,倒像是我把你怎麼著了一樣。當初你拒絕陛下後,我為了你好,還勸過你呢。是你非要把人攆走,話還說得那麼絕,怎麼勸都不聽……”

說完她便悵然一歎,眼睫在陽光裡輕輕打顫,能清楚地看見上頭細小的淚珠,襯著蒼白的小臉,很是楚楚可憐。

眾人看得雲裡霧裡,跟不上她忽然變化的情緒。

薑央倒是一點也不意外。

她這個妹妹啊,也不知是不是在蜀地戲班子裡混過,慣會變臉。順風時耀武揚威,一旦風向不對,立馬就從狼變成羊,示弱裝可憐。

顛倒是非黑白的能力更是一絕,什麼為了她好,薑凝不過是因為拿不到她和衛燼私會的證據,故意給她下套。隻要能扳倒自己,她當真什麼都做得出來。

倘若自己真聽了“勸”,傻乎乎地跑去西苑,隻怕還沒到地方,薑凝就已經領著東宮的人候在門口“捉奸”。到時證據確鑿,不光自己在劫難逃,衛燼也不知要被東宮參成什麼樣。

怕是連在西苑苟延殘喘都不能夠了……

那晚少年離去的背影浮現眼前,薑央貼著茶盞的指骨不甚明顯地屈了屈,像被火烤了一下。

隻是這話雖誅心,說給那人聽或許還有用,說給她,到底是捅不到心坎上。

薑央抿了口茶,不緊不慢地放下茶盞,正思忖要怎麼反擊,卻聽門外傳來嘹亮的通報:

“陛下駕到——”

“太皇太後駕到——”

薑央手腕微微一顫,茶盞晃了晃,濺了兩滴茶水在她手背上。白嫩的皮膚旋即起了紅,她卻是無暇顧及,愕然抬頭。

雪後怒晴的太陽在門檻支起無數光的韻腳,朱漆的門扉被裝點得輝煌。

一人逆光而立,麵有老態,風華卻不減當年。一雙老眸精光湛湛,襯著鬢間鳳釵,不怒自威。

而她身旁之人氣勢猶在她之上,衣袂被風吹得鼓起,玄底龍紋在金芒中猙獰。雖未佩刀劍,鋒芒仍收束不住,自眼角眉梢傾瀉而出,淵渟嶽峙,勢不可擋。

眾人紛紛上前跪伏在地,山呼萬歲。

薑央被留在了最後。

素淨纖細的一個人,沉靜得像觀音手裡的淨瓶,擠在人群中很是不顯眼。他卻是抬眸越過洶湧的人潮,一眼便鎖住了她。

眼神像拭過雪的刀鋒,一絲一縷皆是剔骨之寒。覷見她的一刻,瞳孔微微一縮,猶如叢林中的豹子,尋尋覓覓良久,終於找見自己的獵物,自此便徹底盯死了,再不放開。

薑央呼吸都滯了一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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