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當真不知,該說是小人難防?還是自己報應不爽?
最不該叫他聽見的話,偏偏就叫他聽見了。
這下應當不隻要將她趕去掖庭,而是要直接扭送去慎刑司了吧……
金芒填滿門扉,整個世界太過燦爛,薑央反倒瞧不清他的臉。
可仍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兩道泠冽的視線,就沉甸甸碾在她身上,也隻碾在她身上,一眨不眨。
同三年前那晚一模一樣。
薑央由不得顫了顫肩,如芒在背,忙隨眾人一道跪下行大禮,高呼:“臣女恭請陛下聖安,太皇太後金安。”
上頭人沒叫起,腳步聲朝著這邊過來,鏗鏘有力,每一步都似踩在她心尖上,很快,玄底金鉤的袍角便躍入她眼簾。
世間萬物皆有靈,跟著什麼樣的主人,便會沾染上什麼樣的氣性。
帝王的服飾亦是如此。
先帝性子和順,同樣的龍袍穿在他身上,上頭的團龍即便張牙舞爪,瞧著也不瘮人。可加在這位身上,便立刻凶悍起來,每道邊角都鋒棱畢現。柔和的經緯之間,是蓄勢待發的殺機。
金絲緄邊在陽光下曳起一串弧度,迸著刺目的光,紮得她幾乎睜不開眼。
所過之處,空氣都陰冷不少,壓迫感彌久不散。
眾人紛紛屏住呼吸。
薑央也繃直脊背,越發放低身子,耳邊所有聲音都遠去了,隻剩自己“隆隆”的心跳。
耳墜子上米粒大的一點黃翡,被極細的銀絲牽扯著,隨這一動,在她纖白的玉頸上曳出水一樣清淺斑駁的光,宛如美人含淚的眼波,我見猶憐。
他卻是沒有片刻停留,好像沒看見,又好像看見了也當沒看見,就這麼淡淡同她擦身,徑直往暖閣上首去。背影倨傲疏離、高高在上,與行過彆人麵前一般無二。
不說“平身”。
甚至連問罪都不屑……
那一霎,心跳好像停了一拍。
貼在地麵的手微微攏成拳,薑央苦笑了下,早就預料到的,這是乾嘛?抻了指頭想鬆開,卻如何也動彈不得。
太皇太後深深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隻抬手叫大家起來,“你們無需這般見外,哀家今日招你們進宮,是過來一塊賞梅的,若是一直這麼拘著,反倒無趣。都自在些,權當是在自己家。”
“是。”
不過是一番場麵話,大家自然不會當真,謝恩起身後,便交疊著兩手頷首而立,待上頭兩人都各自落座,這才挪著蓮花碎步,依次往自己的席位去。
薑央落在最後,意識還停在剛剛那幕,無法自拔,勾得她滿心煩躁,索性低頭捋裙絛,好平平心。
肩膀忽地叫人撞了下,她仰頭便見薑凝下巴指天,笑容得意。金步搖在鬢間輕閃,像隻高傲的孔雀,渾身翎羽抖擻,趾高氣揚地炫耀自己的勝利。
“我原還想著從姐姐手裡搶走銅雀台,讓姐姐嘗一嘗從雲端跌入萬丈深淵的滋味,但現在看來好像沒這必要了。”
紅唇嫣然一牽,她主動挽住薑央的手,壓著聲,拖著長腔,蛇一般柔若無骨地依在她肩頭吐信:“姐姐已經在深淵最底下,爬都爬不起來了。”
薑央冷笑。
她不是個容易情緒化的人,三年宮廷曆練,性子養得愈發沉穩。心情越是不好,麵上就越是波瀾不驚,就像大海,它平靜,但也危險,萬籟俱寂時猛然乍起一個驚濤,誰也逃不掉。
手上動作不覺慢了下來,理完裙絛,她又開始抬臂調整肘間的玉帛。
蔥削般的玉指在藕色柿蒂紋上翩飛,指尖泛粉,圓潤乾淨,出口的聲音也同昆山玉碎般清脆悅耳:“是啊,我的確是在深淵最底下了。”
側過身,她柔柔一笑,“不過妹妹放心,就算我真爬不起來,也會拉妹妹下來陪我作伴的。”說著便輕輕點著薑凝發間微斜的步搖,將它扶正。
遠遠地瞧,倒真是一幅姊妹挽手簪花的親昵畫麵。
可薑凝卻看得清楚,她斜斜飄來的一縷視線中,根本沒有笑意,隱隱地,還帶著幾分血氣!
唯有見過真正殺伐的人,才會有的血氣!
薑凝一直嬌養在深閨,哪裡見識過這個?
當下便隱了笑,像被人兜頭潑了盆冷水,寒毛從那被薑央碰過的步搖邊,一路直林立到背脊末端。
薑央已從她臂彎裡抽回手,拿帕子撣了撣被她碰過的衣料,頭也不回地往自己席位走。
她還愣在西北風裡哆嗦,好半晌才終於想起該怎麼呼吸,胃裡凍得直抽抽,心口卻火燒火燎。
小賤蹄子,囂張什麼啊?
東宮倒了,薑家也不要她了,現在連陛下和太皇太後都視她為陌生人,她哪裡的熊心豹子膽,敢跟她彆苗頭?
行,她倒要看看,她還能得意到幾時!
*
花宴正式開席。
因著方才那段插曲,暖閣裡氣氛不甚明朗。
上首二人一言不發,眾人也都跟著噤若寒蟬,悶頭吃自己麵前的珍饈,偶爾抬頭,也隻是匆匆往上瞥一眼,不敢多逗留。
薑央心裡亂糟糟的。
席上的吃食,倒莫名全合了她的喜好,連這個時節沒有的橙釀蟹也擺出來了,色香味俱全,勾得人食指大動,可她實在提不起興致。蟹殼剝好了放在玉碟上,也不吃,拿筷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戳著裡頭橙黃流油的膏肉。
腦海裡忽而響起姚新來銅雀台攆人的話,忽而是太皇太後失望的眼神,好不容易把這些都揮散了,又被他漠然擦肩而過的背影填滿。
密不透風。
她幾乎喘不上氣。
今天真不該來的,不想牽扯太多,偏偏什麼都牽扯上了,勾勾繞繞,終是釀成了大劫。
他怎麼就來了呢?
現在該怎麼辦?
“唉……”薑央揉著抽疼的額角,沉沉一歎。
視線在掌心糾結了片刻,到底是沒忍住,透過微微張開的指縫,偷偷往上劃。
窗外彤雲密密搭建,瞧著又要下雪。日頭被遮掩去泰半,隻剩一束稀薄的光,將暖閣分割成一明一暗兩個世界。
衛燼一手支頭,坐在那昏昏的一線上,影子被拉長投在牆麵,模糊了形狀。內侍給他續了半盞酒,他也不喝,隻拿在手裡輕輕搖晃。
醴酒在冰裂紋杯底漾起一圈圈漣漪,亂了窗外斜逸而入的半枝紅梅,和一張冷漠的臉。嘴角沉凝,眸底漆深,眼皮鬆鬆搭落,透著幾許厭,仿佛世間沒有什麼能入得了他的心。
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喜花宴,但又和從前不一樣。
薑央心尖無端被掐了一把。
半闕紅梅,觥籌交錯,相隔數丈、仰頭才能遙遙望見的距離,這場景,多麼像他們初見的時候啊。
可那時候的他不是這樣的。
她還記得那場花宴。
明麵上說,是君臣同樂,實際上,卻是在為東宮甄選太子妃。
來赴宴的名媛淑女比今天還多,放眼望去,滿殿紅巾翠袖,粉麵朱唇,過往的風都是香的。
衛燼就坐在上首最顯眼的位置。
十五歲的少年,瞳凝秋水劍流星,裁詩為骨玉為神,正是鋒芒與氣韻初顯的絕好時機。
所有人都在看他,或大膽直視,或嬌羞暗瞟。
可他誰也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