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玄衣坐在光瀑中,單手撐在背後,稍稍後仰,側身跟邊上的好友說話。
燈影裡的側臉,皮膚冷白,線條流暢優越。眼皮耷拉著有點散漫,說話的時候,玲瓏喉結無意識地翕動,嘴角勾著點小壞,偏又壞得雲淡風輕。
薑央到場後例行上前給他行禮,他也沒拿正眼瞧。
甚至連頭都沒回。
就這麼保持著側身的姿勢,烏沉的眸子順著狹長眼線向下一劃,窮極無聊地瞥了眼。
便是受了她的禮。
那種骨子裡透出來的不可一世,是任何王公貴族都不會有、也不敢有的,仿佛天上的驕陽,也不過是他衣角撣下的一團光。
是個不好惹的主。
還是離遠一些好。
薑央如是告誡自己。
所幸她的名字不在甄選的名單上,她也無意做什麼太子妃,行過禮便規規矩矩坐到後排,非禮勿言,非禮勿視,乖乖品著手裡的茶,等上頭叫散。
薑凝卻是個不省心的,唯恐在閨秀裡落了下乘,竟主動上前毛遂自薦,願奏一曲助興。
薑央之前練琴,叫她無端嘲諷了一通。當下聽到她要獻曲,她一下便鎖了眉,不想聽。正琢磨怎麼才能不動聲色地捂住耳朵,上頭就不鹹不淡地飄來一句:
“孤怎麼覺著,你哭起來比彈琴更好聽?不若就在這裡,給大家哭一個?”
滿座寂靜。
薑央也愣住了,腦海裡隱約閃過那天,薑凝嘲笑她的那句“彆彈了,彈了半天,還沒哭好聽”。
可是怎麼可能?
她不可思議地抬頭,想尋出些蛛絲馬跡,證明是自己想太多。
可目光才抬起來,就對上那雙似笑非笑的鳳眼。
左手支著額,右手搖著杯,隔著漫漫人潮,他眼裡的光依舊璀璨如星,像是已經看了許久。
視線相接的一瞬,他眼睛亮了亮,嘴角跟著揚起來,越發明目張膽地盯著她瞧,還得意地朝她抬起下巴,全然就是個邀功的孩子,同適才目中無人的姿態判若兩人。
陽光熾烈,暗香幽浮,紅梅隨風奔湧入窗,像是忽然下起一場紅線雨。
那場景,像一幅畫,至今還印在她心尖。
可惜。
三年,三年。
曾經張揚明亮、眉眼總帶三分笑的少年,也成了如今金鑾殿上陰鬱薄情的帝王,要麼不笑,要麼一笑,便是要取人性命。
最是人間留不住。
都回不去了……
鼻尖湧起一股酸澀,薑央咬牙,飛快眨眨眼,滿腔情緒又都倒流回心底。
“所謂瑞雪兆豐年,瞧外頭這麼深的雪,今年定是個福氣滿滿的好年歲,老天爺也在為陛下高興呢。”
寂靜中冷不丁響起一道熟悉的嬌媚嗓音,滿座皆是一怔。
薑央愕然抬眸,薑凝已碎步離席上前,“臣女不才,願獻上一曲《陽春白雪》,為花宴助興,祝我北頤繁榮昌盛,陛下千秋不衰。”
盈盈叩拜的身影映入眼簾,薑央不禁有些恍惚。
其餘眾閨秀心裡亦泛起思量。
先帝一眾皇子中,論文治武功,衛燼當屬翹楚。然而人無完人,誰都有自己不擅長之事,他也不外如是。
君子六藝,治國經略,他都信手拈來,唯獨不通音律。
宮商角徴羽,五個音打他耳邊一遍又一遍地過,他都覺是一個調。因為這個,他過去沒少鬨笑話。外頭那些文人酸儒私底下還叫過他“莽夫”,外強中乾,白瞎了這通身貴氣。
橫豎當皇帝也不靠這個,想笑就笑,他一向心大,從不在乎。先帝倒是勸過他幾回,叫他稍稍修習下,至少彆真落個“莽夫皇帝”的名頭,最後都不了了之。
可後來不知怎的,他忽然就改了性,自己就研究起琴譜來。每日下朝就去學琴,師父有事來不了,他便抱著琴親自登門拜訪,一改往日的傲慢,變得謙遜又認真,頗有幾分程門立雪的意思。
那一雙舞刀弄劍的手,指尖戾氣經年不散,天生就不適合撫琴,可最後卻真奏出了世間天籟,連當世琴聖都讚不絕口。
便是幽禁的那三年,西苑的琴聲也未曾斷過,可見多麼喜愛。
反倒是這兩月忙於朝政,給耽擱了。
薑凝這次自薦,無疑是正中下懷。
她師承琴聖之徒,於琴藝上造詣頗高,先帝還曾撫掌稱讚過。倘若今日能一曲入得聖心,再加上她與太皇太後的關係,以及太後的幫扶,這一隻腳當是已經踏入坤寧宮!
大家今天來這梅花宴,為的就是這個,眼見薑凝就要搶走她們的風頭,沒一個心裡頭快活的,或暗自撇嘴拈酸,或則直接下死眼瞪去,鬥雞似的。
薑凝全當沒看見。
人這一輩子啊,就是要去爭!
管他本來是不是屬於自己的,隻要爭來了,那就是她的。
當初若不是母親爭了,鎮國公府偌大的家業,也落不到她一個姨娘手裡頭;自己若不是爭了,薑家一眾子女當中,父親也不會獨獨偏愛於她,連薑央這個嫡女都拿她沒轍。
什麼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統統都是屁話,她隻信勝者為王!
隻要今日爭贏了,她就是北頤未來的皇後,這些人都得在她腳下俯首稱臣。
尤其是薑央。
還敢威脅她?
嗬,等將來飛黃騰達,她第一個就辦了她!
衛燼神色寡淡,晃著杯盞不置一詞。
倒是太皇太後“哦”了聲,漫不經心地笑:“想不到你還有這份心。”
這話的意思可大了去了,像在暗指薑家與先太子的過往。
薑凝笑容一僵,忙謙卑地深伏下身。
“師父曾言,弦隨心動,音隨手成。欲成一首好曲,且要先修得一顆赤子心。臣女彆的不敢自誇,唯有一顆為陛下和太皇太後祈福的真心,日月可鑒。既認定了,此生便絕無二心,似那般得隴望蜀、見異思遷之事,臣女絕不苟同。”
好大的口氣!
拔高自己還不夠,還要揭陛下心頭的舊疤,狠狠踩彆人一腳啊!
這是吃準了人家不敢在禦前放肆,就開始胡作非為了。
至於被踩的是誰……
大家不約而同覷向暖閣一角。
薑央搭在酒盞上的五指微微收緊。
在禦前的確不好亂來,可這樣叫人踩在頭上,還拿同一個招數,她豈能姑息?
況且這回,也不會再有人幫她說話了……
心像被針紮了一下,疼痛尖銳而清晰。
薑央閉上眼深吸口氣,努力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不看不念不想,隻一心琢磨怎麼反擊。
卻也就在這時候,上頭那個自進門起便一直不作聲的人,終於冷淡地開了金口:
“不必了,朕聽了你的琴,才是真的有損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