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燼坐在那片月光裡,一手支著額,一手拿著卷書,眉心拱起個淺淺的“川”字,暮靄沉沉。一本正經的模樣,還像真是被政務上的疑難纏困住,踟躕不前。
隻可惜,拿倒了。
一線天光自濃睫下溢出,覷的也不是什麼國家大事,分明是北麵一扇窗。薄唇翕動,欲言又止,嘴角沉沉耷拉下來,煩惱憂愁都快掛不住。
小祿跟著眺過去。
是北鎮撫司的方向,這是還在當心刺客的事啊!
為主分憂是個底下人應該做的,否則每月的俸祿都白拿了。
轉了轉眼珠子,小祿堆起笑容上前揖了揖,“陛下放心,石大人把錦衣衛的人全調了來,養心殿現在就跟鐵桶一樣,彆說人了,連隻蛾子都甭想飛進來!”
這番話可謂赤膽忠心,就差把心掏出來表忠誠了。
慷慨激昂完,小祿自己都快感動了,摁摁眼角,按耐住雀躍的心,期待地睜開眼,擎等著挨誇。
眼皮子才撐開一小道縫,就正對上一雙帶刺的眼,眉心“川”字緊得,能直接把他夾死!
小祿後背頓時跟潑水似的寒毛林立。
這是說錯什麼了嗎?從頭捋一遍,沒錯啊?看來還是不放心宮裡的守衛啊。
於是他又甚為貼心地跟了句:“各處宮門的守衛都是練家子,打十個奴才這樣的都不在話下,就算真有那不知好歹的混賬玩意兒闖進來了,不死也得脫層皮。陛下就把心放肚裡去吧!”
不知好歹的混賬玩意兒?
不死也得脫層皮?
這下紮來的就不隻是刺,而是刀了,嗖嗖的,還淬了劇毒,吹毛立斷。
小祿心肝都哆嗦了下,腳一崴,險些跪下去,一雙大眼睛懵懵的,實在不知自己到底說錯什麼了。
董福祥橫去一眼,揉揉抽疼的額角,也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為何會收這麼個缺心眼當乾兒子。
平了平氣,他瀉了盞溫茶擱在龍案上,笑吟吟道:“這夜裡頭黑,姑娘家出門,怎麼著都是不方便的。日頭落山的時候,奴才瞧過了,晚霞厲害得緊,想來明兒定是個大晴天。這人總是憋不住的,都在屋子裡頭悶一整天了,也該出來曬曬太陽。”
“晴天……”
衛燼嘴裡嘟囔著,換了隻手托腮,視線還落在窗外那點幾不可見的銅雀翅尖,眉眼舒展,終於有了點雨過天晴的味道。
小祿心頭大石總算落下,使勁搓了搓胸口,覺得自己又可以了,深吸口氣就要再張嘴。
董福祥毫不留情地捂住他的話,一把給人薅到背後,臉上還是笑,對上道:“今兒天色也不早了,陛下不如早些歇下,明兒也能有個好精神頭。”
“朕不困。”衛燼想也不想就給他否了,重新拿起書卷,擰著眉,垂著睫,鑽研得還挺認真。
可惜還是拿倒了。
一個兩個都不叫人省心啊,董福祥無奈地“唉”了聲,語重心長道:“這麼晚,各處都下了鑰,薑姑娘便是想來,也走不動啊。”
那頭認真看書的果然捅來一眼,又銳又急,比方才瞪小祿還厲害,聲音泠泠像簷下未化的冰楞:“誰說朕在等她了?朕不過看書看得有些入迷,才熬到這個時辰。”
董福祥謙卑地頷下腰身,不說話,隻是笑。
衛燼眉梢抽了抽,不屑地“嘁”了聲,一甩書卷站起來,負著手,大步流星往裡間去,腰杆挺得筆直,臉沉得可以滴水,像在證明自己沒有撒謊。
可行至簾子邊,到底是停了下來。
手在袖籠裡攥了又攥,咳嗽一聲,視線飄忽了一圈,終於找到邊上博山爐停靠,聲線壓得極低,狀似無意,偏又格外認真:
“朕……朕就眯眼小憩一會兒,要是有人過來,不計什麼時辰,都可以喊醒朕。”
*
不出所料,次日果然是個大晴天。
惠風和暢,日頭軒朗,粼粼的光潑灑在朱牆琉璃瓦上,像孩子在打水漂。
薑央立在養心殿階前,仰頭瞧著,由不得眯起了眼。
站班的小內侍掏掏耳朵,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話,傾過去半邊身子,又問:“姑娘來養心殿是乾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