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央到時,太後已經在上首坐好,慵懶地倚在椅背裡,和圍在自己身邊的姑娘們說話。將近四十的年紀,依舊鮮妍如少女,坐在一眾嬌花當中,風華竟也不遜她們。
仔細一瞧,竟都是和姬家沾親帶故之人。
薑央詫異了會兒,旋即也明白過來——
如今太後和衛燼之間對壘越演越烈,今日進宮,看似隻為赴宴,實則卻是在公然表明自家立場。會來的,自然都和姬家、和東宮有點關係。
這鴻門宴,怕是不好捱啊。
正想著,身側冷不丁有道陰冷視線紮來,宛如冰楞穿體,薑央本能地哆嗦了下,抬眸去瞧,可除了垂柳外,什麼也沒有。
難不成是錯覺?
她狐疑地折了眉。
那廂太後正好抬頭瞧見她,“喲”了聲,“說曹操,曹操就到。”抬手朝她招了招,笑意越發沉進眼底,“快過來,母後可有些日子沒瞧見你了。聽說你病了?讓母後瞧瞧,人可是又瘦了?”
滿場歡聲笑語戛然而止,眾人互相遞眼色,神情微妙。
這話乍聽不過一句尋常寒暄,可細品這聲“母後”,意思就大了去了。
太後是先太子的生母,而薑央又是先帝親封的太子妃。若無意外,她已經是太後的兒媳。眼下太後因衛燼而飽嘗喪子之痛,薑央不僅沒代替先太子在她跟前儘孝,還同她的殺子仇人舊情複燃,叫她如何忍得?
這聲“母後”哪裡是在表親近,分明就是當頭棒喝,有意叫薑央難堪啊!
一時間座上目光穿梭如矢,有意無意地落在薑央身上,都帶著幸災樂禍的譏笑。
薑央隻作不知。
來之前,她就已經料到會有這麼一幕。在銅雀台的三年,太後雖不會像升平那樣,隔三差五就上門無理取鬨。可她綿裡藏針的那套,也沒少讓自己吃暗虧。
過去礙於身份,薑央不敢反駁,但今時到底不同往日。
欠身行了個萬福,她巧笑嫣然道:“承蒙太後娘娘掛念,臣女身子無恙。隻是臣女一不是皇室中人,二也並未嫁入皇家,這聲‘母後’,實在擔不起。倘若真應了,家母在九泉之下,怕也不得安眠。太後娘娘素來慈愛,還望成全臣女這片拳拳孝心。”
太後臉色一僵。
其餘人也暗暗吸了一口冷氣。
人死如燈滅,哪裡還有什麼安眠不安眠的。她這般說話,分明就是指著太後鼻子,直接罵:憑你這樣的人也配做我母親?就不怕我母親棺材板按不住,夜半三更尋你索命?
偏生她還說得這般冠冕堂皇,仿佛太後不答應,就是她老人家罔顧綱常倫理,耽誤她守孝。當眾打了人臉不說,還叫人沒法反擊,隻能笑盈盈咽下這口氣。
一招殺棋,竟就這般被她四兩撥千斤地反將了回去……
滿座氣氛變得怪異,方才還幸災樂禍的人都紛紛矮下腦袋,假裝沒聽懂,偏頭訕訕看風景。
薑央猶是一臉淡然,行完禮,也不等太後叫起,便自管去席上落座。宮人上前奉茶,她也含笑受了,全然不受方才那段不愉快的小插曲影響。
太後由不得哼笑。
當初煊兒來她跟前,主動提出納這丫頭為太子妃,說句心裡話,她是不同意的,畢竟有衛燼那段關係存在。
但她也不得不承認,她很喜歡這丫頭的行事風格。沉穩、從容、內斂,任何場合都能鎮得住,便是踩了水坑,也不會跟彆人一樣咋咋唬唬,拍拍裙上的泥,走過去便是。
這樣的人,天生就適合在九重宮闕裡弄權。
方才那聲“母後”,自己除了敲打之外,其實還存了一份懷柔的心。倘若薑央應了,她也不是不能再接納她做自己的兒媳婦。
隻可惜,她還是站錯了邊。
惋惜地搖搖頭,太後朝邊上遞了個眼色,撐著扶手緩緩坐直,不疾不徐道:“哀家今天請薑姑娘過來,也是有要事想同薑姑娘商量。陛下如今也老大不小,雖說身上還帶著孝,不好大肆選秀,可身邊沒個貼心的人伺候也不成。”
說到這,她似想起什麼,頗為驚訝道:“聽說現在陛下身邊伺候的,還都是些內侍。那怎麼成?內侍的心再細,也細不過姑娘家。哀家身邊彆的沒有,手腳麻利的宮人倒是不老少。薑姑娘眼下不是在禦前幫忙嗎?正好,挑幾個順眼的帶回去,也好替你分分憂。”
也不等薑央開口,她便扭頭道:“出來吧。”
就聽一聲環佩輕撞出的細響,伴著嫋嫋芬芳,數道倩影翩躚而至,各個杏眼桃腮,柳腰豐臀。小媚眼一拋,連女人都要酥軟了身。
“這幾個都是慈寧宮裡乾活最利索的,薑姑娘覺得如何?”
“陛下如今也是哀家的孩子,這孩子孝順長輩是理所應當,咱們這些做長輩的,也該適時關心一下孩子。薑姑娘對早逝多年的母親都能這般惦念,孝心可見一斑,想來應當能體恤哀家這片拳拳愛子之心吧?”
太後居高臨下地望著薑央,手裡捏著蜜蠟佛珠,好整以暇地撥弄。
眼角每一道細紋都溢滿慈祥的笑,仿佛真隻是位尋常人家的母親,在實心為自己的孩子做打算。
可落在薑央眼裡,就隻剩凜凜飛來的無數暗刀,刀刀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