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快住手!”
後頭傳來一陣“劈裡啪啦”桌椅碗筷翻倒聲,太後蠻橫地推開眾人擠進來,因跑得太急,發上珠翠步搖都傾斜散落。
最是注重儀容的人,此刻卻是完全顧不上這些,隻盯著跪伏在地的小宮人,雙目幾乎是在一瞬間瞪到最大,指著人,“你、你……”卻是半天也吐不出一句整話。
衛燼“嘖”了聲,嫌她聒噪,麵無表情地瞭她一眼,冷聲打發:“太後不必如此驚慌,害你的人已經抓到。接下來就交給朕,朕有的是法子讓她招供,給你個交代,你隻消回慈寧宮安靜等信兒就成。”
說罷便揚手招來董福祥,要他送人回去。
可不等董福祥領命,太後就先截住了他的話,一正衣襟,強自鎮靜道:“不必了,此賤婢是出自哀家宮裡,謀害的又是哀家的性命,理當由哀家親自審問。陛下每日政務具萬,這點小事,就不勞陛下親自過問了。”
這點小事?
薑央眼底浮起訝色,方才發現巫蠱人偶的時候,她還罵罵咧咧,又是搜宮又是要押自己去慎刑司,跟個鄉野瘋婦一樣,怎的現在真凶抓到了,她反倒冷靜下來了?
衛燼也抬起頭,凝眉深深打量她,半晌,哼笑揶揄:“太後這是良心發現,還是……”
話還未說完,太後便盯著他的眼,先開口:“哀家的兄長今年也快五十,似禁衛軍統領這樣的體力差事,他今後恐難都再勝任,還望陛下體恤,準他致仕歸家,安度晚年。”
這話出口,不單是薑央,連後頭那些赴宴的閨秀都嚇了一大跳。
這是要把禁衛軍轄製權,拱手讓給衛燼啊!
禁衛軍於姬家而言意味著什麼,在場眾人心裡都跟明鏡似的。
那是姬家在皇城當中唯一的勢力,倘若就這麼輕輕鬆鬆讓出去,無異於自斷一條臂膀。
這宮人到底是何方神聖,竟能叫太後為她妥協至此?
滿座窣聲議論不斷,穿梭往來的目光幾乎裹不住她們心中的驚訝。
而視線當中的小宮人卻仍是那副瑟縮模樣,因驚嚇過度,眼神甚至都有些渙散,全然瞧不出半點特彆。
這就更加奇怪了。
衛燼也終於收起玩笑模樣,緊斂眉目深深逡巡她神色,一絲一毫都不放過、像在掂量她這話的真偽。
“陛下考慮得如何?”太後直視他的眼,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嚴肅,“其實也沒什麼好考慮的,這筆交易於陛下而言,絕對是百利而無一害。”
“的確是百利而無一害。”衛燼笑,撐著膝頭站起身來,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裡的飛刀,玩笑道,“可就是太誘人,叫朕信不實啊。不如這樣,太後若是能把那玄甲兵的虎符,也一並交出來,朕應當就能相信,太後的誠心了。”
他口中的玄甲兵,乃是先帝用自己的私庫,秘密豢養的兵馬,非皇室之人手持兵符調遣不動,為的就是防止心懷叵測之人謀朝篡位。
三個月前,衛燼就是忌憚著這撥兵馬,以及通州的姬家軍,這才勉為其難與太後化乾戈為玉帛。
在場眾人雖說都是深閨中的女子,平素不過問朝政,但這其中的利害關係還是知道的。
一支皇城禁衛軍,再加一支玄甲兵,倘若一氣兒全叫衛燼攥回手裡頭,那姬家今後就真難再和他分庭抗禮了。
這何止是獅子大開口,都可以說是獅子一口吞了!傻子才會答應。
太後眉梢蹦得像抽筋,臉上的鎮定之色隨之龜裂開,兩手捏實了拳才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哂笑道:“陛下是不是有點太過得寸進尺了?”
“哦?”衛燼甚至不以為意地挑了下眉,也不跟她多廢話,反手握住刀片就要往那宮人腿上紮。
太後大驚失色,不顧上多想,脫口便道:“好!哀家答應你!”
衛燼停了手,抬眸性味地等她下文。
太後憤恨地瞪回去,那眼神像是在說“這仇我記住了”,深深沉出一口氣,扭頭吩咐李嬤嬤:“去拿虎符。”
竟然真答應了?!眾人幾乎驚掉下巴,一時間連呼吸都忘記,越發不可思議地望向那宮人。
李嬤嬤皺著眉,還欲再勸:“娘娘,這事……”
話還沒說完,就叫太後一聲暴嗬打斷:“還不快去!”
李嬤嬤嚇得渾身一激靈。
她在太後身邊鞍前馬後這麼多年,這還是她第一次被這般當眾嗬斥,老臉登時漲得通紅,看了看太後,又怨懟地瞅了眼衛燼,終是不甘地一咬牙,轉身往慈寧宮方向去。
眾人久久不能從莫大的震驚中緩過來,薑央也是攥緊了手,眉心緊攢。
倘若這回衛燼真能因禍得福,從太後手裡奪回這兩道至關重要的兵權,那他日後推行政令,就不必再看姬家人眼色,能方便不少。
然而這同樣也是一把雙刃劍。
端看太後今日這一係列表現,她本人對巫蠱之事應當是不知情的。可瞧見這位宮人之後,她立馬就改了口風,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要把人保下來,像是一下知道了是誰在咒她,還一點也不生氣……
太後是什麼樣的人?
為了權勢,連自己親生兒子的性命都可以棄之不顧。現在卻為一個宮人,又或者說,為這宮人背後之人,心甘情願讓出這麼大一塊肥肉。
究竟是何方神聖?
薑央由不得抿緊唇瓣,眉宇間浮上些許隱憂,仰頭想去提醒衛燼,卻是在抬頭的一瞬,正對上他低頭望過來的詢問的目光。
猝不及防的一眼,兩人都愣住。
衛燼最先反應過來,朝薑央一笑。深邃的眸光裡沒有方才與太後對峙時的倨傲和冷漠,隻泛起綿綿溫柔,像是冰雪融化後的太液池,依稀還夾雜著幾分得意。
薑央瞪他,還笑得出來呢!看來也是注意到了這裡頭的古怪。
竟是第一時間就來問她的想法……
臉上忽地有些發熱,她忙捂住臉“哼”聲扭開頭,才不稀罕,可嘴角還是克製不住彎起了一絲甜蜜。
這廂眼波一來一回間,李嬤嬤也取了兵符回來,奉命遞給董福祥,手裡還是舍不得,攥得死緊。
董福祥扒了好久才終於摳出來,雙手呈給衛燼。
的確是玄甲兵的虎符,太後沒有誆他。
“東西也拿了,該把這事交給哀家了吧?”太後抽搐著嘴角,磨牙道。
衛燼卻不理她,拿著虎符不疾不徐地驗看,確認無誤,將東西往袖子裡一收,這麼多年來,頭一回向太後作了一揖。
卻偏偏做得她咬牙切齒,狠不能上前把他千刀萬剮了!
“這起事,太後本就是當事人,最有權力徹查,朕自然不會橫加乾預。不過茲事體大,太後既然要查,想來也沒時間打理六宮。阿寶這幾日正好清閒,倒是可以幫太後您分分憂。”
分憂?什麼分憂,這是一句話,直接把太後轄製六宮的權利給收了啊!
還說得這麼理直氣壯?怕不是還在記恨方才,太後取笑薑央沒有名分的事吧。
還未有皇後之名,就已經牢牢攥住了皇後之實,放眼古今,都可以算得上是空前絕後了!
如此恩寵,竟還是對一個曾經拋棄過他的人……
薑央怔住了。
其餘眾人也呆滯成了泥塑木雕。
太後更是氣得麵色潮紅,抖著指頭直捯氣,“你、你……”
卻不料還沒等她“你”出個所以然來,衛燼便又朝石驚玉抬抬下巴,“把這宮人帶回昭獄,這麼重要的人證,可得給朕好生安撫。”
最後四個字,他帶著笑,字音咬得格外重,語調宛如割喉的絲弦,順著身上所有毛孔鑽進去,淩遲每一道神經。
大家都克製不住抖出一身雞皮疙瘩。
去昭獄安撫?怕不是要安撫進閻王殿裡去!
方才不是答應得好好的,隻要太後交了兩樣兵權,他便放人,怎的話才落地,就翻臉不認人了?
“你……你居然敢騙我!”太後已氣到完全沒了理智,回身朝周圍喊道,“禁衛軍何在?快!把這亂臣賊子給哀家拿下!”
卻忘了自己已經交出轄製權,眼下便是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一個禁衛軍聽她號令。
更何況,就算兵權尚未移出,誰又敢對皇帝動手?
這份怒氣就更上一層樓。
太後承受不住,喉嚨嗚咽一聲,竟自己顫抖著舉起十根尖尖指甲,下足了狠力,朝衛燼抓去,渾濁的眼眸裡頭全是刻骨的怨恨。
可人還未及近身,就已經被石驚玉攔住,輕輕一推,便倒在地上,再起不來。
李嬤嬤大喊:“太後娘娘!”慌忙去扶。
太後攀著她肩膀,掙紮著想借力起來,卻隻能大口大口地喘氣,撫著起伏劇烈的胸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衛燼垂眼睨著她,看著她痛苦,看著她哭嚎,看著她如螻蟻般掙紮,絲毫不為所動,漠然撣了撣肩頭並不存在的灰,平淡道:“朕如何騙你了?你要徹查這事,朕讓你查,也沒說不準。隻是這巫蠱一事太過重要,太後這千強調萬強調的,朕實在沒法袖手旁觀,也得查不是?”
說著,狡黠地朝她一挑眉,“誰讓朕是無君無父的冷血惡魔,想要從良,隻能好好聽從太後的教誨。”
從良?他這也叫從良?虧他好意思說出口!
太後一口氣沒回上來,癱倒在了地上。
衛燼懶得分去半個眼神,拉了薑央的手,頭也不回轉身離去。
剩太後一人在癱在地上劇烈抖動,像被抽了筋的毒蛇,嘴裡還在“嘶嘶”咒罵,可急怒之下,到底是頹然昏倒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開宴之前還眾星捧月般的人物,眼下卻除了李嬤嬤之外,再無人願意多瞧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