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似乎是聽不出“煤老板”三個字的戲謔,抬頭看著遠處,小山村裡黑漆漆一片,亦如當年他在的那個小村子。
大城市各有各的地標建築人文風情,千差萬彆,沒有完全一樣的兩個城市。但小山村卻幾乎都一個樣子,殘垣斷壁與新瓦房錯落一處,雞鳴狗吠小孩兒哭……這些都是他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
“以前,我也在村子裡。”
“哦,原來是這樣,怪不得……那季老板真是了不得,白手起家啊!”這話有點恭維的意味了。
季雲喜橫了她一眼,又不接話了。
徐璐也不以為然,幫著端鍋拿碗筷,李國青屁顛屁顛過來,坐季雲喜身旁,道:“老板嘗嘗我嬸子的手藝,這叫火鍋的玩意兒特好吃,下飯!”
季雲喜:“……”明明她什麼都沒做啊,哪算她的手藝。
經過這一天的相處,林進芳自覺已經不怕大老板了,就像她媽教的,把他當村裡長輩對待,該客氣的客氣一下就行。於是,她笑著問:“老板要喝酒嗎?”
她們家沒有,她去村長家找大滿哥借半斤來,明天下班打了賠他。
季雲喜本來想說不喝的,但徐璐卻高興起來:“有楊梅酒不?去打一碗來,咱們當飲料喝!”她喝過爺爺釀的楊梅酒,紅通通甜絲絲,沒多少酒精度,跟飲料一樣。
“嬸子要喝楊梅酒?不用去村長家借,我家多的是!”李國青撒丫子往外跑,三分鐘後就端著一個小碗過來。
包括進芳在內,四個人每人倒了四分之一碗,當然,待客之道,季雲喜碗裡是最多的。
有火鍋,有飲料,李國青和林進芳又嘰嘰喳喳說著廠裡的趣事……這就跟後世的朋友聚餐差不多。徐璐興頭上來,主動道:“來,咱們乾一杯,今晚多謝季老板送進芳回來。”
她一起頭,其他兩個也配合,季雲喜隻得不情不願跟著碰了下碗。
一口酸酸甜甜的楊梅酒下肚,再配一筷酸辣爽口的火鍋菜,徐璐覺著說不出的熨帖。
季雲喜沒吃過這麼“奇異”的搭配,剛開始還難下筷子,後來見他們仨,包括小寶兒都吃得“呼呼”的,也硬著頭皮嘗了塊豬腳。
燉了半天的豬腳又香又軟,入口即化,吸收了新鮮酸菜的味道,連裡頭的筋都是酸爽的。他禁不住點點頭,比飯店裡的好吃。
小寶兒可能得了進芳真傳,對辣的也是喜歡得很,進芳用開水幫他涮豬腳,把上頭辣椒油涮開了,他就抱著一個慢慢啃。徐璐偶爾也幫著涮點菠菜給他:“補補鐵,彆隻顧著吃肉。”
“嬸子啥是鐵啊?”
“就是身體需要的一種物質。”徐璐沒心思給他們做科普,說彆的岔開了。
季雲喜又不動聲色的看她一眼,所謂的“補鐵”他也是看電視才聽過,她怎麼知道?她讀的書怕是還沒他多呢!
當然,徐璐隻顧著吃,沒收到來自另一個半文盲對她的鄙視。要知道都得跳腳了,我他喵好歹也是大學生了好嗎?!雖然才上了一年,但我好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間還能英語作文解三角函數呢。
徐璐發現,自從能吃飽,休息好,身體漸漸好起來以後,已經很少能再感覺到原主意識的存在了。也許,這就是老人說的三魂六魄還有殘存吧,徐春花的在不斷消失,也就表明她的在全盤接收了。
等徹底適應這邊以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回去。
她惆悵的歎口氣,在自己還在的時間裡,儘量多幫幾個孩子爭取點利益,替她們存點錢,以後不論徐春花能不能回來,進荷都要有讀書錢。
所以,接下來的時間,她都有意的多跟季老板聊天,一會兒說“我家進芳老實”“做事特彆踏實”“膽子小從沒乾過壞事兒”,一會兒“進芳常說老板是厚道人”“以後生意鐵定猛越做越好”……主旨就是幫她刷存在感,給老板留個好印象。
而且,沒原主意識作祟,不會再莫名其妙冒出些消極情緒,她整個人都陽光不少,仿佛臉色都亮了一個度。
跟李國青和林進芳在一起,就像……三個同齡人在說笑。
季雲喜不自在的輕咳一聲,他感覺自己才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一個。
吃到鍋子冷了,去廚房換了三次熱的,李國青也舒服的摸著肚皮歎氣,這頓晚飯才算結束。
進芳收拾殘局,徐璐就幫著抱寶兒洗漱回房。季雲喜見她走了,在進芳收碗之前,把早就端出來沒機會吃的冰粉盛了一碗,裝作不經意的吃一口,再吃一口。
那清甜涼爽的口感,在吃了一肚子燥熱的火鍋後,真是讓人舒服。人間至味也不過如此吧?在這一天,腰纏萬貫的季雲喜吃到了他認為,最好吃的東西。
他足足吃了三碗,趁著沒人。
林進芳也不敢催他,等把所有鍋碗瓢盆清洗好了,見他還沒想放碗的意思,就道:“老板也覺著冰粉好吃嗎?我和寶兒也這樣覺得呢!以前不知道,這種漫山遍野都有的野草,居然可以做成這麼好吃的東西!我媽是不是特彆聰明啊?”
季雲喜不置可否,不過,舒展的眉頭表示,他現在一點兒也不覺得這丫頭煩人。
相反,心裡還有個弱弱的聲音道:多講點你媽的事吧,我想聽。
然而,小話癆沒聽到他的心聲,說過這麼幾句,又去忙孩子了。換徐璐來院子裡,跟李國青窸窸窣窣商量什麼。
“季老板,我跟國青商量過,就麻煩您在他們家將就一晚,怎麼樣?”如果她敢把煤老板留宿在家的話,明天絕對會成為全村人的靶子。她一點兒也不想惹麻煩。
季雲喜點點頭。
徐璐不像進芳,從小除了爺爺奶奶,誰也沒伺候過,見他答應,就指著廚房道:“喏,洗腳水在鍋裡,你用那個盆去打就行。”
季雲喜挑挑眉,似乎是在說“你就是這麼招待客人的?”
“嬸子不用麻煩了,你們挑水不容易,讓老板去我們家洗吧。”說著就要拽季雲喜出門,生怕他真的會浪費林家一盆洗腳水似的。
這小子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徐璐“噗嗤”一聲笑出來,看著他真把季老板“拽”走了,人家胳膊僵硬著明顯不樂意呢。
她自己在院裡站了好大會兒,夜深了,天氣漸漸有點涼意,她目光放空,靜靜的看著圍牆外。林家院裡的燈泡是一百瓦巨亮無比的那種,院裡太亮,看彆的地方就全是黑的。
沒有前世的車水馬龍,沒有紅燈綠酒,這個世界有的隻是無儘的寂靜和黑暗。
“媽你怎麼了?快進屋吧,彆著涼了。”進芳把擰過毛巾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
“寶兒睡了?”
“嗯呢,早睡著啦,小家夥白天哭過,老早就喊眼睛痛想睡覺。”
她不提這茬還好,一提起來,徐璐就想起還沒揍她呢!
“白天怎麼說?有事也讓村裡人帶個信啊,現在我在還有人幫你家看孩子,以後我不在了寶兒怎麼辦?他一個人當留守兒童嗎?”她氣頭一上來,跟以前的徐春花還真有點像。
看來她這穿越也不是莫名其妙的吧,至少兩個人性格都有點像。徐璐不無自嘲的想。
“媽……你怎麼了?”
徐璐順著她的手指,感覺到臉上的涼意。她用勁擦了淚水,凶道:“看什麼看,快給我老實交代,白天怎麼回事。”
這可嚇到林進芳了,以為是自己不孝順害她媽哭呢,趕緊急道:“誒媽你彆哭了,是我不好,我不對,我狼心狗肺,我白眼狼,不該害你擔心,以後都不會了……你彆哭。”她自己倒比徐璐還哭得狠。
眼淚珠子比白天在廠裡還掉得凶。
徐璐忍住想要翻白眼的衝動,“誰說我哭了,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哭了?小屁孩彆亂說話!”她使勁揉揉酸澀的雙眼,推說是風沙進眼了。
好容易哄(嚇唬)住林進芳,又被小姑娘撲了個滿懷。
進芳把腦袋紮她懷裡,像小時候一樣使勁拱了拱,甕聲甕氣道:“媽就是個騙子!大騙子,明明被我氣哭了還不承認……是我不好,以後都不會了。媽彆氣了好不好?”
徐璐拿她沒法子,隻能說“好”。
“那以後都不許再說什麼‘不在了’的話,我還沒讓你享過福呢,你不許喪氣,好不好?”前半段小霸總,後半段又成小慫包了。
徐璐猶豫片刻,以後的事誰說得準。
“媽,好不好嘛?”進芳使儘渾身解數撒嬌。
徐璐被她搖晃得耐不住:“好好好,答應你答應你,記得好好掙錢,以後我教你理財(雖然我也不懂,但比你個小土包子知道點兒)。還有,不許再這麼軟不啦嘰的,彆人讓上車就上車……今天是遇到季老板,要彆人說不定都早把你賣咯!”
她使勁點她額頭,可長點心吧!
林進芳笑著應下,母女倆又嘰嘰咕咕說了好些話。卻不知道,院牆另一邊的某人,已經把她們私房話一字不落給聽了。
他又想到車上林進芳說的話,這樣的老實人,能夠始終如一的相信她媽,那應該就是真的沒事。是他在外頭跑慣了,凡事都把人往壞處想。
退一步講,一個那麼講究愛乾淨的女人,怎麼會看得上楊老頭那邋遢樣?
即使要找金.主,也要找乾淨點,清瘦點,有錢點的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對號入座了,可能是楊梅酒後勁不小,微涼的夜風裡,他居然覺著老臉有點熱。
“老板您洗好沒有?水都冷了吧。媽,再給加點熱水去。”李國青不解他怎麼就在院牆下坐了半天,雙腳泡涼水裡不冷嗎?
哪裡知道他不苟言笑不近人情的老板,此時臉都是熱的,才顧不上腳冷不冷呢。
隻是,他心裡一直有個疑惑,既然她跟楊老頭是清白的,那無利不起早的楊老頭怎麼會幫著推薦林進芳呢?
村裡人對她們什麼態度,他算是看出來了。能進廠拿工資,這麼好的事不可能憑空掉她們頭上。當日.他的第一反應是,一定是有什麼勾連。
“李國青,你過來。”
國青立馬撫著吃撐的肚子,齜牙咧嘴過來:“老板有什麼吩咐儘管說。水不夠熱嗎?要不再加點?”要是再肩膀上搭塊白毛巾,那就是一副標準的店小二模樣了。
季雲喜不答反問:“林進芳是怎麼去上班的?”
“坐拖拉機啊,咱們每天都是一起的,有伴兒!”
季雲喜:“……”我他媽問你這個嗎?這傻裡傻氣的毛病怕是會傳染,連鄰居都不能幸免。
“我問誰介紹她去的。”
“我同學劉廣源,就是跟劉秘書名字隻有一個字不同那個,采購處的,劉秘書說讓他找幾個信得過的,他信得過我,我信得過進芳姐,所以就……”
季雲喜點點頭,讓他可以走了,彆扯些沒用的。
跟白天進芳說的一樣,看來是真沒有通過楊老頭。
但,那天的名字到底是怎麼加的?莫非不是楊老頭?他記得他當時神情也很是錯愕。不是他的話,又會是誰呢?
正想著,突然,就聽隔壁有女聲道:“媽,你洗不洗?我給你燒水。”
“洗,天太熱了。”似乎是累極了,還“啊”的打了個哈欠。
他還納悶:原來母女倆嘀咕半天,還連腳都沒洗啊。他泡得腳都發白起皺了。
“那行,媽你在牆根蹲著,那裡有水溝,正好把水衝出去。”林家原來的土院子在夏季會被雨水泡得稀爛,尤其大門門檻比院子高,雨水倒灌形成內澇,又順著廚房門檻往裡流,廚房裡的柴火家什也被浸泡得發黴腐爛。
廚房本應該是最乾淨的地方,發黴得滋生多少細菌啊。
徐璐雖不懂什麼專業道理,但她知道城市有下水道。
前幾天讓大滿買了袋水泥來,又請李國青過來,幫著順牆角挖了條水溝,底上和側麵用水泥漿刷過,平時生活廢水就直接往裡倒,流到大門外還能澆灌樹木。
徐璐整天閒著沒事,連條溝渠被被洗刷得乾乾淨淨,此時就在上麵洗下屁屁。
季雲喜在隔壁正好靠牆坐,心內暗道:洗腳怎麼還要蹲著?不怕跌倒麽?
他小時候洗腳跌倒,把盆裡的水弄灑地上,被老頭按著打了大半夜。十歲前的他不會反抗,也不敢反抗,因為他知道,自己腿腳快跑得了,他媽卻跑不了。
後來,十歲以後,實在是被老頭打夠了,他不分青紅皂白不分時間地點的揍,讓小小少年自尊受挫,乾脆直接跑山裡不回來。直到他氣消了或者忘了這茬,才敢跑回來。
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問他媽有沒有事,生怕他不在,他媽又成了出氣筒。
再後來,十四歲那年……
突然,聽見“嘩啦”倒水聲,那種撞擊感好像是水倒在什麼毛巾上一樣,把他的思緒喚回來。
“先把帕子高溫消毒,彆摻冷水。很多婦科病都是不注意才……”徐璐說不下去了,其實她連男朋友都沒談過,哪裡懂什麼婦科病,不過是奶奶和媽媽教過她而已。
有一次,她看見林進芳偷偷躲在房裡用冷水洗。
一問說是天熱不怕著涼。
可這壓根就不是著涼不著涼的問題啊!村裡的生水都山上挑的,裡頭有多少寄生蟲都不知道呢,直接洗冷水……就不怕嗎?
從那以後,她都監督著進芳必須燒滾燙的開水,全程不用一滴生水。
她以前在學校公共澡堂都洗過呢,也不怕尷尬,母女倆常一起洗,不過是各用各的盆和帕子。
忽然回神的季雲喜大驚:怎麼洗腳還會得婦科病?
總感覺哪裡怪怪的。
進芳試探著問:“媽,什麼算婦科病啊?”女人跟女人,在一個自以為隱秘的地方,聊這種話題也正常。
“大概就是月經不調吧,還有什麼炎症這些吧……”徐璐不懂裝懂。
“哦……對了,媽待會兒咱們還是把褲子拿回屋裡晾吧,被彆人看見又要說閒話。”她知道她媽沒以前愛生氣了,所以終於忍不住說了心裡話。
“說什麼閒話?她們愛說說她們的,貼身的內.衣內.褲本來就要紫外線消毒,悶屋裡發黴了對身體不好……”
剩下的季雲喜聽不下去了,老臉通紅。
原來,不是洗腳。
原來,村裡人罵她把那啥晾院裡“勾引男人”是這緣故啊。不過她說的也沒錯,自己的院子,想晾啥自己還不能做主了?那些婦女可真夠嘴閒的。
就因為彆人嚼舌根的閒話,自己就信以為真,還對她那麼深的成見,好像太不地道了。
季雲喜是帶著淡淡的愧疚,一個人在李家空曠的屋裡,蓋著嶄新的被褥裡睡著的。
夢裡總能聽到清清淡淡的水聲,時而“嘩啦”,時而潺潺,有時候像撞擊在毛巾上,有時又像撒在哪裡……具體是哪裡,他又不好細想,總覺著連夢裡都不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