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九月份, 徐璐的肚子像吹氣球一樣大起來, 她的精神反倒開始足起來, 每天下藥田裡看看那些“綠金子”, 再去田邊看看稻花魚。
最開始放進去的時候隻有半指長, 三個多月的時間吃足了害蟲和稻花,長得肥碩得很, 大的已經有快兩斤,最小的也半斤了。按照現在的魚價, 一條魚就是一兩塊錢, 她一共放進去八萬六千尾魚苗,減去折損的,少說也還剩五六萬條……
嗯, 光想想, 徐璐就眼睛冒光。
但以季雲喜為首的家裡人都不許她獨自出去,至少也得讓寶兒陪著。
“姥姥, 看魚魚。”他指指大片大片青黃相間的稻田,裡頭可全是他們家的魚兒呢。
他的主人翁意識特彆強烈, 聽見“噗通”聲都親切得就像是自己的小夥伴……嗯, 除了吃的時候。
徐璐也正好走動走動,就拿根拐杖在手裡,跟著他下去。
“姥姥, 慢點, 路滑。”小家夥簡直就是個小暖男, 哪兒有個坑, 哪兒有根草,他都像根小釘子似的站那兒,非得扶著姥姥過去才行。
“呀,春花福氣真好,外孫真懂事!”有人在稻田裡乾活,抬起頭來擦擦臉上的汗水,打趣徐璐。
徐璐笑著答應兩句,有這麼懂事的孩子,她真的很欣慰。她能安心接受肚子裡的孩子,還得多虧了寶兒呢。是他改變了她對孩子的看法,不是每一個孩子都是熊孩子小惡魔,還有許許多多是小天使呢。
婦人說了兩句,擦擦沒一會兒又流下來的汗水,看看自己踩在爛泥裡的雙腳,滿眼羨慕的看著她的大肚子。
這徐春花也不算年輕了啊,可人家硬是能嫁個大老板,還能老蚌懷珠。老蚌懷珠也就罷了,還一懷懷仨。
雖然徐璐讓孩子們彆說出去,可進梅那張嘴,才沒幾天呢,就嘚瑟得方圓十裡皆知了。
“懷三胞胎很辛苦吧?”
徐璐摸著肚子,她這瘦弱的身板負重五六斤,生怕晃蕩,必須時刻小心翼翼,怎麼可能不辛苦。但她幸福啊,一想到自己給三個小寶貝搭建了最安全最溫暖的房子,他們在裡頭含手指打哈欠,再有五六個月,就會真正來到這世上,成為她和季雲喜的牽掛。
這種幸福,少女時期的徐璐體會不了。
但季太太卻甘之如飴。
人家見她又摸著肚子傻笑,眼裡的羨慕嫉妒都快溢出來了。三十多歲的女人了,突然越活越漂亮,越活越年輕,還有個那麼有錢的老公,把她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她自個兒日子也越過越紅火……大家覺著,一個女人窮極一生苦苦追求的東西,她都有了。
唉,這都是命哪!
女人垂頭喪氣,艱難的把腳從泥巴裡□□,這幾天新米還沒出,舊米已經吃完了……不,準確來說也不是吃完了,而是賣光了。因為新學期到了,孩子已經七歲,再不送學校就讀不進去了。天天漫山遍野的跑,心跑野了老師教不了,還是得送回家。所以,大多數人家,沒錢就隻能咬緊牙關賣米,交學費。
這女人是王二麻子家嫂子,徐璐知道。平時也沒多少交集,隻是今年養魚時候,她是除了劉桂花外第一個支持她的人。
徐璐記得她的情,就扶著腰跟她聊了會兒。
聊著聊著,就說到孩子讀書的事上來。
“你們家寶兒快四周歲了吧?聽說人家城裡小孩讀書早,光幼兒園都得讀三年呢,咱們一年學前班都沒幾個讀的……他媽媽怎麼還不帶他去讀書?”村裡人好奇罷了,倒是沒什麼惡意,也不敢有。人家媽媽那麼有錢,連帶著對寶兒都要捧著點。
寶兒本來正低頭玩泥巴呢,一聽讀書就急了,“我不讀,不讀書,不好玩,尿尿打屁股,羞羞。”
徐璐“噗嗤”一聲樂了。原來是村裡有個小孩兒,七.八歲了才上學,第一天坐教室裡太緊張了,想上廁所不敢去,也不知道要舉手跟老師說……嗯,總之就是拉褲子裡了。
李家村的學校是幾個年級共用一個教室,左邊是三四年級,右邊是一二年級,老師講右邊的課,左邊的就低頭做作業,右邊的課講完了,才輪到給左邊的講……資源有限,隻能這麼共用著。
所以,那孩子的屎尿味在擁擠的教室裡就奇臭無比,搞得所有人都知道誰誰誰拉褲子裡了。老師覺著他都七.八歲的孩子了還拉褲子,當場就把他攆出教室……哭著回家的孩子全村出名了。
連寶兒這麼小大的孩子都知道了,還引以為恥。
徐璐正色道:“寶兒不許笑話彆人,人家小哥哥是吃壞肚子才拉肚子的,咱們要學著理解彆人的難處,還記得嗎?”
這他喵也不是你不上學的理由!
寶兒點點頭,“知道了,理解彆人……寶寶不上學,怕怕。”
徐璐:“……”就知道你小子是不想上學。
“我問過他媽媽了,說是還小,讓多玩兩年再上。”葉雅靜也是想讓兒子多過兩年無憂無慮的日子,反正她對兒子沒有太高要求。
“也倒是,上學可就辛苦咯,寒冬臘月天不亮就得起床,我家那個,想把他從被窩裡挖出來,比挖金子還難,一不合適就嚎大頭喪……誒,我家那臭小子呢?”
女人光顧著聊天,沒注意兒子跑哪兒了,扯著嗓子吼:“鴨蛋!鴨蛋上哪兒找屎去了?還不回家做作業?”她好不容易勒緊褲腰帶湊出來的學費,可得多學點知識才值。
可惜她吼了好幾聲,也隻有“撲棱棱”的麻雀聲回應她。
“這小兔崽子,一天天隻知道亂跑,找屎呢,吃飽了就不用回來……”
徐璐:“……”額,這個,村裡人罵孩子還真是葷素不忌啊。
突然,就聽寶兒指著一處窸窸窣窣的水稻田叫起來:“鴨蛋哥哥,哥哥!”
“噓!”那邊有人提醒他彆聲張。
寶兒立馬禁聲,這是他們跟大孩子的玩法,誰要是不聽大孩子的話,以後就都不帶他們玩。
徐璐也不在意,往前走了幾步,見這田埂邊“噗通”聲比彆處要少,估計是魚兒沒彆的田裡多。但她記得,每畝田三百多尾,按麵積放魚的,怎麼差彆會這麼大?
“嫂子,你們家稻穀打過幾次農藥?”
女人急了,“隻打過一次,真的,春花放心,合同上寫的不能多打農藥,我們沒自作主張,那次要打還是害了灰葉病,去問過小胡,他同意咱們家打的……怎麼了,是魚兒死了嗎?”
魚死了,她就拿不到錢,拿不到錢就沒辦法供孩子讀書。
徐璐笑道:“嫂子彆急,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覺著這邊的魚有點少,隨便問兩句。”見她臉色漲紅,非常著急的模樣,還安慰道:“沒事,我知道嫂子是厚道人,不會不講信用的。”
不然也不會第一個支持她了。雖然,不排除她是為了錢才支持她,但她為了錢也是為孩子啊。隻要是好母親,徐璐就覺著她不會乾這種事。
怕她多想,徐璐繼續往前走,拄著拐杖,像個老太婆似的,慢悠悠的。
走了幾步,沒聽見小寶兒的腳步聲,回頭一看,那小子正悄悄咪咪跟稻田裡的鴨蛋做鬼臉呢。
徐璐也不打擾他跟夥伴們玩耍,自個兒走了。
“等等,姥姥,魚魚!”
徐璐回頭,“怎麼了?魚魚不是到處都有嗎?”
“不是,魚魚,鴨蛋,魚魚,許多魚魚。”他急了,張開小手比劃,表示許多許多。
徐璐靈光一現,莫非是……
鴨蛋他媽在不遠處也聽見了,突然反應過來,扯著嗓子怒吼:“王鴨蛋!你給老娘滾出來!信不信今天剝了你的皮?”吼聲震徹整個黑水凹李家村,估計糖廠都能聽到了。
田裡動了幾下,又歸於平靜。
王家嫂子“呸”了一口唾沫,雙手叉腰,“王鴨蛋!你他娘的丟人現眼,狗崽子……”
窸窸窣窣,稻田裡有個小身影鑽出來了,雙手藏在身後,從徐璐的角度可以看見是隻掉色很嚴重的塑料桶。裡頭“噗通”“劈啪”聲響個不停……是她的魚兒。
“小崽子,老娘是缺你吃還是缺你穿了,你要偷人家魚兒?今天就打死你這沒出息的孬種!好的不學,偏學王二麻子那壞秧子……”
鴨蛋被她嗬住,不敢動彈,任由她艱難的“跋涉”過去,幾個巴掌直接呼腦袋上。
鴨蛋七.八歲的孩子,腦袋黝黑,頭發黑油亮,整個身子也黑黝黝的似泥鰍,因為吃的不夠,雖然一米五了卻還瘦骨嶙峋,前胸骨是凹陷進去的,形成個淺淺的骨窩。
他也不敢躲,就任他媽打,打了七八下的樣子,徐璐出聲道:“嫂子算了,你打他也沒用,這麼大的孩子,能聽懂道理了。”
王家嫂子果然收住,也舍不得了,當著徐璐的麵問:“聽見沒?你已經是八歲的孩子了,我有你這麼大的時候,上山放羊掙工分,下地插秧換吃的,你看看你除了會吃還會乾啥?一天瞎闖禍,真是……”
她喋喋不休,孩子低著頭不敢吭聲。
自從有了孩子,徐璐看不得孩子遭罪,這孩子從頭到尾不跑不躲,本來事也不大,搞不好卻會給他留下陰影。遂笑著道:“嫂子算了,叫狗蛋是吧?春花嬸子不知道你桶裡的魚兒哪裡來的,跟嬸子說一聲好不好?”
女人一臉警惕,不怪她啊。實在是徐璐現在村裡就是女魔頭一般的存在,楊大滿她媽損毀她的東西,賠了那麼多,如果自家孩子……那豈不是……彆說繼續讀書了,怕是連稻田都得賠出去了。
“春花,算我求你,他人小嘴饞,家裡也沒肉吃,每天見著魚兒在田裡……以為是自家的,他不是有意要偷的,你給他個機會,等捉魚的時候咱們算尾數,少了多少尾我們賠,絕對把缺的補上,怎麼樣?”小心翼翼,都快哭出來了。
徐璐:“……”我是女魔頭。
鴨蛋見此,扛不住了,把桶從身後拿出來,哭著道:“嬸子,你的魚在這……我……想吃,嘴饞……你彆為難我媽,以後我長大了賠你。”
徐璐雖然知道不合時宜,但還是笑了,“傻孩子,幾條魚罷了,我隻是剛才看見田埂邊的魚有點少,才想起來問一問的,是不是你躲在稻田裡,把魚兒都嚇得跑田那頭去了?”不然他個小孩子,就是一天偷十條也不至於這麼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