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瞧著你也姓盛,才客氣客氣,沒想到你還指揮起本官來了?”
“大人是何意?”盛則寧一愣,不明白府尹大人為何突然這樣生氣,更不知道他提到也姓盛是何意。
他認出她的身份了?
葉府尹被盛則寧那雙清淩淩的眸子一看,頓時驚出一背冷汗。
就好像五六年前在涼州,被那個老人一眼看穿了他的私心。
他們都姓盛,莫不是有什麼關聯。
葉府尹感覺有些坐立難安。
“大人,莫不是覺得管衙內能顛倒黑白,柳娘子就不能自辨清白了?”盛則寧步步緊逼。
“是啊是啊,為什麼不能讓柳娘子進去一說?”外麵有幾位小娘子也氣憤應和。
“難道大人要偏頗管學子?”
在這種事上,還是女子更能感同身受。
多少都是自己或者親近之人也受過這樣的委屈,所以才希望能看見公道重現的一日。
她們不但是在為柳娘子抱不平,也是在為自己報不平。
府尹大人旁邊的通判與判官見著外麵的百姓情緒激昂,不好收場,就勸起了府尹。
葉府尹隻好把屁股坐穩了,冷聲道:“傳柳娘子上堂!”
柳娘子跟隨一個差役進來,她也帶著一塊麵紗,隻不過臉上還有沒能遮住的青紫在眼角處,顯得格外病弱狼狽。
雖然在醫館裡躺了幾日,她的傷還沒好全。
盛則寧與她不好在公堂上打招呼,兩人就目光交接了一下,各自站好。
“柳娘子有什麼話要說?”
“大人,妾身要狀告管修全狎.伎!”
柳娘子一上來,管修全就料到不妙。
但是誰也沒想到她一上來就扔出這樣的醜聞。
官伎者,乃是官府供養,習以歌舞、音樂,為公宴助興之用。
雖然身處賤籍,身份卑微。
但是私侍枕席,那就是法理不容的重罪,叫踰濫,輕則刑罰坐牢,重則罷職流放。
管衙內大叫一聲,身子一軟,癱倒在地,口裡卻還不饒人:“你這個賤、賤人!胡說八道什麼!”
柳娘子往地上一跪,扯開麵紗,把青紫腫紅的臉讓各位官老爺看,“妾身平日裡就隻會做些點心,拿到集市賣了存錢,打算日後當嫁妝,管修全這廝三天兩頭跑來找妾身要錢,起初妾身以為他是打算用來置辦束脩,贈以恩師,誰曾想,他是為了狎.伎偷樂!妾身發現後,自然不肯再給,他就逮著我辱罵毆打,那一日若不是有盛娘子打抱不平,妾身這條命隻怕都沒了!”
府尹大人臉上的肉都跳了幾下,目光倏然如電,直視管修全。
管衙內驚慌失措地擺手:“大人,莫要聽信這婆娘的讒言佞語,在下是讀書人,怎麼會知法犯法?!”
外麵的百姓聽到這裡,都搖頭咋舌。
還讀書人,這書真是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多沒用的男人才會要女人的嫁妝錢,而且竟然還拿去狎.伎,簡直太不要臉了。
“她、她信口雌黃,她拿不出證據,憑什麼這麼說我!”管衙內起初的慌亂在自己一句句話裡又找回了底氣,他指著柳娘子道:“賤人,你敢再亂說一句?”
她沒有證據,誰會信她?
“大膽!”葉府尹皺起眉,一拍桌案。
管衙內收起自己的手,努力睜開眼睛,拱手道:“大人,您千萬不要被這種小人蒙蔽,她就是一個鄉野村婦,什麼也不懂!”
柳娘子怒目而視,氣得眼圈都紅了。
可是她知道,管修全說的對,她家是沒落了,所以就成了世人口裡的鄉野村婦。
盛則寧看見柳娘子委屈氣憤,知道她之前一直還對管修全存了幾分心,沒有想要撕破他的臉,現在她死心了,想要告發他,反而被倒打一耙。
她往袖袋裡一摸,捏著一物轉頭對府尹大人道:“稟大人,小女有證據。”
“你有證據?”葉府尹眉心一跳,若是管修全坐實了狎.伎一事,那他也就沒法幫他了。
打人還能說是家務事,都嫖到官伎身上去了,這可藏不住了。
“是,這位管郎君那日醉酒,撞上小女的馬車,無意掉了一條絲帕,聽聞樂坊裡有專供的娟、紗,所屬物件上更會繡有標記圖紋,想必隻要拿去樂坊找人一查就知道了。”
管修全一愣,他下意識就摸了摸自己身上,似乎想知道自己身上丟沒丟東西。
就是這個舉動,讓大家都看了個分明。
他果真與官伎私相授受!
“好你個管修全,竟做出這樣喪倫敗行之事!”
“她胡說!”管修全回過神來,努力睜大眼睛,又看見盛則寧手在袖兜裡正準備往外拿出什麼東西,他嚇得麵目猙獰,生怕鐵證如山,讓他徹底坐實了狎伎一事。
他大步衝來,伸手想要抓住盛則寧。
柳娘子欲攔住他,但身子單薄,無疑是螳臂當車,險些被他用力推倒。
盛則寧看他氣勢洶洶而來,連忙躲避,這時候衙役們才一個個反應過來,準備衝過來拿下管修全。
但是他們都沒有另一人快,隻兩息時間門,一道修長的身影就站在大堂之中,一手擒住管修全,稍用力就使他跪倒在地,發出砰得一聲巨響。
府尹大人驀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殿……”
封硯橫了一眼回頭,葉府尹就牢牢閉上了嘴。
薛澄慢了幾步才過來,連忙湊到盛則寧身邊低聲詢問:“三姑娘,你沒事吧?可有傷著?”
盛則寧是被管修全剛剛那凶悍的模樣嚇了一跳,但是現在看見他在封硯手下叫苦求饒,一點骨氣也沒有的樣子,這驚嚇就變成了嫌惡。
她搖搖頭。
“那就好,本來我早就想過來的,但是瑭王殿下說我們不好插手,要靜觀其變……”薛澄嘀嘀咕咕,又委屈道:“結果他還跑得比我還快。”
盛則寧眼睛一眨,知道薛澄口裡並沒有添油加醋。
封硯說不好插手,還真像他會說出來的話。
他一向是謀而後動的人,所以才會時常說她遇事不知道忍。
盛則寧心中複雜,抬起眼睫,似蘊著探究。
他這個時候為何會出來管她的事了?
男人頎長的身量自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不單是出自他得天獨厚的高大,還有他那比常人都要清冷矜貴的氣質。
“管修全狎.伎一事,南衙必然會查個清楚明白。”
葉府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是是是。”
盛則寧看了一眼柳娘子,兩人交換了一個欣慰卻又不太滿足的眼神。
管修全的罪名是跑不了,但是他卻並不是因為辱打柳娘子一事,而是因為觸犯了其他律法。
律法保護官伎就像保護國庫裡的金銀財寶,那是大嵩的官產,不容人侵.犯。
但並不是為了保護女子。
雖然事情有些偏差,但是管修全還是被羈押進了南衙大牢。
“總有一天,世道會變的,會變好的。”在南衙門外,和煦的陽光照在兩名少女身上,照出彎彎的笑眉。
“盛娘子的話,定然會成真。”柳娘子很感激,她握了握盛則寧的手,“原本我都打算離開上京城,還是那位郎君派人來跟我說,盛娘子為了我在對證公堂,我才鼓起勇氣回到了這裡。”
盛則寧順著柳娘子手指的方向,看見正在另一側指揮衙役們疏散人群的封硯。
男人似有所感,抬頭回望。
冷寂的眉眼之中染上了一些人世間門的煙火氣,好像變得柔和了些。
盛則寧走了上前,欠了欠腰身,“謝殿下。”
“事情解決,可還滿意?”封硯問她。
盛則寧點了點頭,稍許,又輕輕晃了晃腦袋。
滿意,卻又不是那麼滿意。
倘若她有更大的能力,更多的影響力,就不會是這樣輕輕揭過的結果。
說到底,如今的她沒有能力與魄力去扭轉這些陳規陋習。
但是她又看見了封硯。
芒寒色正、位高軒冕,頗有希望繼承大統的皇子。
她不禁開口問道:“殿下可有什麼心願?”
封硯被她突然拋來的問題,問住了,他想了片刻,低聲道:“沒有。”
盛則寧奇怪地看他,“臣女以為殿下與宸王一樣,應會對權勢有興趣。”
封硯搖搖頭,“並非所願,汙濁渾水罷了。”
盛則寧摘下麵紗,眺望遠處走進人群裡的柳娘子。
“權勢並不都是肮臟汙糟糕壞東西,若是能用來保護弱小、維持秩序,使得國泰民安、海晏河清,那就是好東西。”
“殿下有權有勢,能做到的事比臣女多多了呀。”盛則寧似是感慨又好像是羨慕,牽起裙子也往階下走。
“您該多自己想想,究竟想要什麼……”
封硯側目,小娘子慢慢從他身側走過。
在她玲瓏鼻尖下,飽滿的唇瓣輕揚,水盈盈的就像是樹梢上才紅的櫻桃,小巧的下巴稍抬起,連著弧度柔和的下顎、纖細的脖頸都透著輕鬆,略豐盈的臉頰讓她顯出稚嫩嬌弱的模樣。
但是她卻早已經不再單純無知。
封硯的目光一直追隨她離開的背影,那濃密柔軟的發垂在她纖腰上,被午後的輕風吹拂而起,蕩起浪波,泛起了微光,就像是二月新發的嫩柳,在古潭沉水上拂動,激起漣漪。
他的心,好像也被輕輕撥動了一下,變得異常的紊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