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嬰兒拳頭大小的玉佩光潤色純,在綢布上水汪汪的,透出墊在下麵的一抹紅,像是映著紅日的春碧水。
盛則寧丟掉手裡的硬毛刷,用手背靠了靠額頭上的薄汗,輕蹙起了眉心。
這塊她閉上眼都能描繪出花樣的玉佩竟又這樣突兀地出現在她眼底,讓人意亂如麻。
“這是什麼時候送來的?”
竹喜從盛則寧的臉上沒有尋到半分高興。
“就在剛剛,姑娘……這是瑭王殿下送來的……”
竹喜也垂下眼打量那塊玉佩,光從外觀上看不出與她家姑娘送出去的有何區彆,但是據她所知,青脂玉性脆易碎,既然被高高舉起摔到石板路上,必然是四分五裂的結局。
但是這塊玉佩卻完好,上麵的每一條刻紋都清晰完美。
這得是什麼良工巧匠才有這般精湛的手藝,能彌補地天衣無縫。
竹喜相信,瑭王一定費了不少心思才能修補好這塊玉。
盛則寧直接從綢布上拿起玉佩,抬起,對著光的方向轉了轉玉佩。
幾道裂紋在燦陽的強光之下暴露無遺。
竟還真的是那塊玉佩。
封硯固執地找人把它修好了,就仿佛兩人之間的問題就會隨著這塊玉佩的重現而迎刃而解。
殊不知就如同這塊玉佩一樣,隻要它還是那塊玉佩,曾經的傷痕根本無法徹底抹去。
也比如她與封硯之間。
隻要她還是盛則寧,就注定她不會輕易屈服、回頭。
當然,封硯亦然。
他有蟄伏的耐心,也有雷霆的手段,他想要辦到的事,艱難險阻也不能阻擾。
可這般,就仿佛在與盛則寧作對。
她不想再看見這塊玉佩,封硯偏偏要修補好。
“送玉來的人可有在府外等著回話?”
“沒有,那人把東西交到我手上就走了,好像很著急的樣子。”竹喜搖搖頭,心底也奇怪。
按道理替主子轉送完東西之後,應當留一留,萬一對方有回話需要他轉達呢?
今天這個來送東西的仿佛後麵有鬼在追他,交完東西就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盛則寧聽完也就明白了。
封硯是不是猜到她會反手就把玉佩退還,所以才不讓下麵人等她回話,如果他早有預料,又何必要非要將這玉送到她眼下來。
何必要!
憤然看著玉須臾,她用力捏緊它,手揚了起來。
“姑娘!”竹喜驚呼出聲,仿佛一顆心都要從她嗓子眼裡跳出來。
盛則寧的手在半空一頓。
腦海裡鬼使神差冒出在西鳳塔頂上,封硯用力抱住她的場景,那道被肅肅狂風吹得零散破碎的聲音,和那句“不要走……”
呼——
深深呼出一口氣,氣怒的心跳一點點緩和下來,僵硬的指頭被青脂玉微涼的玉身喚醒,她手指動了動,放平手掌托起玉佩。
其實他們之間哪有什麼深仇大恨,隻不過是互相利用。
誰又比誰高尚,何必再拿這個物件出氣?
想到盛二爺對她耳提麵命的事,她心裡心緒如麻。
“算了,先收起來。”盛則寧將玉佩送還到錦盒裡,吩咐竹喜。
現在還不是時候。
竹喜連忙將錦盒蓋好,鬆了口氣。
這塊重現天日不過半刻的青脂玉佩注定要和那琉璃燈、風箏等物一起在三姑娘的小庫房裡蒙塵了。
這價值千金的青脂玉隻怕從沒有想過自己有一日會這般遭人嫌棄。
*
一場夜雨過後,上京城裡明顯涼了下來。
皇帝重病的‘謠言’自宮裡傳出,上到達官貴族下到平民百姓,都有了各種各樣的擔憂。
有人擔心政權更迭時家族繁華不保,有人擔心新官上任三把火,平凡日子也難過。
一時間滿城風聲鶴唳,就連皇帝擇時打算秋獵出行一事也未帶來好轉。
因為這個時候皇帝非要去秋獵,倒像是強弩之末,最後的奮力一繃,欲蓋彌彰罷了。
為此,一幫老臣日日夜夜,輪番進宮覲見,一幫是要勸誡皇帝取消秋獵好生將養身體,一幫則是為勸與西涼和親一事。
西涼的攝政王圖哈索親自前來求親,帶來的不但是從此更穩定的邊境,還有就是共同抵禦西境更凶蠻強敵的誠心。
與國與朝都是大有裨益。
可是皇帝將這兩件事都拋之腦後,一意孤行選擇照常秋獵。
眾臣不禁又開始懷疑,皇帝的身體興許還沒有差到那般地步,許多蠢蠢欲動的人不得不又按耐住性子,重新蟄伏下來。
太史局算出一個天高氣爽、風和日麗的好日子,出行的隊伍在禁軍與錦衣衛的護持下緩緩駛出皇城。
秋獵對於國朝而言,並非隻是一個遊玩有趣的事,曆來大嵩國都是以秋獵為名,實.操軍演,為彰國威,為震四野。
這些沉重又複雜的政事對於熱衷出遊的小娘子們來說,是體會不到的。
漫漫長途,三天三夜的車殆馬煩也沒有澆熄她們的歡樂。
盛則寧想到曾經自己也是這樣快樂,不免有些懷念。
隻不過如今她再沒有這樣簡單的心境。
“姑娘,我們已經到了。”竹喜從窗外看見了此行她們將要落宿的行宮輪廓。
行宮建在北林邊上,北林位於上京城北麵,有草原有密林,既可以跑馬圍獵也能林間遊獵。
往年竹喜也隨著盛則寧來過幾次,但是每一次看見這座行宮都會感歎。
“這行宮建的猶如碉堡一般,說是王城也不為過吧!”
黑漆漆的城牆包裹著北林行宮,如盾甲直聳雲霄,遠遠看著就像是一位身穿戰甲的勇士。
這座行宮在當年大嵩建國之初的確是一處重要的軍事要塞,許多赫赫有名的將軍就在這裡因抵禦北方的蠻族立下過不少功績。
如今,英雄遲暮,這座要塞也變成了無關緊要的行宮。
盛家的馬車處於車隊中央,在皇親宗室之後,等候了一陣,便在皇帝禁軍的指引下,停在了適當的位置。
一下車,盛則寧還沒來得及舒展一下疲乏的筋骨,就看見兩眼通紅的九公主立在不遠處的樹下。
一名宮人走到她麵前,請她前去。
這三日的路程裡,九公主要不伴在皇帝的身邊,要不陪在皇後身側。
看見九公主這副模樣,盛則寧隱隱有些不安。
她讓竹喜回去給盛二爺打聲招呼,自己跟在宮人身後去見九公主。
九公主抬手擦了擦眼淚,在盛則寧走上來之前就折身往一邊另一個方向走去。
在她們的身後是忙碌卸下行李的侍從和剛剛從馬車下來的官眷們,熱熱鬨鬨。
她們的輕鬆愜意與九公主滿臉的愁緒形成了鮮明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