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6
1835年,12月27日。
聖誕節後的第二天,一艘單桅船從西班牙近法國的港口駛出。
此行,珀爾沒有著急忙慌出發,而是有著完整計劃。
在謄抄了《海盜法典》之後,她又將能找到的地中海相關報紙雜誌都看了一遍。
假設寶藏存在於雅典城愛琴海的某個小島,找到它並不是至關重要的一步,怎麼順利收為己有才最重要。
數量少也罷了,用旅行袋一裝就離開,但成箱的寶藏怎麼避人耳目運走?
大船無法一個人駕駛,勢必要雇傭水手,有人多眼雜的風險。選擇能夠獨自操作的小船,必須要規劃穩妥航線。
如今的地中海,稱不上和平安全。
希臘爭取獨立擺脫奧斯曼帝國統治,戰爭打了很久,少說有八年了。
歐洲諸國紛紛下場,戰場不限於陸地,也有發生愛琴海上的海戰。一年前,終於以希臘獲勝而告終。
珀爾不確定去愛琴海會不會遇上局部衝突再次爆發。
這年頭國與國的停戰合約隨時都在發生變化,就比孩子們鬨著玩好些,但也彆指望它的可信度有多高。
另外,更要防備的是北非海盜殘部。
地中海,是亞、非、歐大陸之間的海域。
18世紀末、19世紀初,美國船隊來此經商,被北非海盜不斷打劫。剛剛建成的美國海軍才會跨洋打擊北非海盜。
三十多年過去,北非海盜不複當初猖獗,但個人船隻遇上一支殘部,很難討到好處。
珀爾有一個人開船取寶的計劃,風險係數就更高。
理想狀態是規劃一條安全航線,把東西從小島運到陸地上,找個安全地點儲存起來再分批帶走。
海上安全航線怎麼定?
陸地安全存儲點怎麼挑選?
這些都要自己摸索。
此時,很想給差評。
偌大的大英博物館書庫,居然沒有一本《手把手教你如何獨自一人取小島上的寶藏》。
世上沒被發掘的寶藏有很多。
往近了算,比如拿破侖寶藏。相傳他遠征沙皇俄國,從克裡姆林宮搜刮了一大筆奇珍異寶戰利品。
後來兵敗撤退,那批財寶沒有帶回法國,而是半途掩埋。十年前的滑鐵盧戰役發生,拿破侖死亡後,這筆寶藏的下落成迷。
往遠了算,英格蘭約翰王也在戰爭過程中遺失了一批財寶。
據說車隊偏離了原定線路陷入沼澤,又遇上了潮水洶湧,直接連人帶車全都給吞沒了。
諸如此類,這個世界上成為秘密的寶藏說多不多,但細數起來一雙手都不夠用。
地球那麼大,寶藏的分布率不是趨近於零,怎麼就沒能遇上順利將寶藏收入囊中的前輩?
珀爾暗暗歎息,她做人還是很謙遜的,願意聆聽前輩傳道受業解惑。如果遇上挖寶前輩,必奉若上賓,聽其指點迷津。
當然,這種美事想一想就罷了。
有人能夠獨自順利取出寶藏,又怎麼會坦露秘密,更不提指點學徒。
靠山山倒,靠水水流。
做人還是腳踏實地,「愛琴海尋寶——地中海運輸」計劃還是要自己搞定。
因此,急躁不得。
攤開地中海地圖,這一次從西班牙法國接壤沿海出發。
沿途觀察利翁灣、博尼法喬海峽、第勒尼安海、伊奧尼亞海再入愛琴海。期間更要關注意大利陸地的安全局勢。
初步計劃,假定在雅典城附近小島真能挖出財寶,就把它們送到意大利,再進入歐陸。
為什麼不直接送入希臘,走巴爾乾半島運輸?
答案不能更簡單了,因為戰亂。
儘管奧斯曼帝國統治巴爾乾半島,但它的控製力在迅速衰退。希臘獨立後,半島上其他地區的獨立戰爭一波接一波開啟。
另外,沙俄企圖打通通往地中海的出海權,奧利地帝國企圖南下亞得裡亞海,英法要確保通往印度洋的利益,都繞不開這個半島。
多重利益糾纏鬥爭之下,讓巴爾乾半島成為歐洲火///藥桶。
攜帶重寶,獨自橫穿半島,進入歐陸。
就像是一隻肥羊在猛獸亂鬥中要逃出生天。這種運輸線路難度SSS,傻子才會選。
珀爾頭腦清醒,再愛冒險也沒打算親手為自己打造地獄副本。
那不是探索精神充沛,實屬腦子缺根弦,可以早點放棄治療。
擬定較為穩妥的路線之後,實際操作的結果還需取決於現實狀況。
中途遇上天災**會臨時改變航向,增加或縮短任務時長,那都是未知之事。
能確定的事也有。
兩個月後,意大利佛羅倫薩會有一場拍賣會。
現在不缺五百英鎊了,但依舊想把那枚左旋海螺給賣了。收藏貝殼不是她的喜好,不如就讓喜歡的人買去。
另外,也做足了充分心理準備。
鑒於近些年希臘一直在打仗,說不定愛琴海上的某個小島早被毀了。
讓人無法判定羊皮紙的密文所指的真實位置,其特征在戰火中消亡,再也不能驗證基德船長寶藏猜想的真偽。
未免空手而歸,蘭茨先生的《地中海異聞錄》會在旅途中精心撰寫完稿。
搞一波風險對衝,計劃為期半年的行程,即便沒挖出價值連城的寶藏,好歹能收獲第二本書的稿費。
心裡有數,手中有策,行動有方。
珀爾給買的海船起名「笨狗號」,就正式揚帆起航了。
這個名字遭到了水手們的質疑。
眾人認為它未免太通俗了一些,到了庸俗的地步,簡直不像是暢銷書作者起的。
珀爾堅持不改,自有一套道理。
基於fg原則,永不沉沒、幸運、財富等等寓意美好的名字,在大海上隻會取得反效果。遠不如笨狗號,賤名好養活。
航行第一天,白天風平浪靜,但是天黑後刮起了一陣陣大風。
有經驗的水手聽風便知這是暴風雨前兆,而且還是一場來勢洶洶的風雨。老水手建議偏航暫歇,找個地方靠岸,夜晚頂風航行的危險性很高。
珀爾沒有與天災死磕的想法,隻是稍稍有點臉疼。
笨狗號這樣的名字沒能讓一帆風順抵達目的地的理想實現,第一天出海就遭遇了小阻礙。
果然,迷信不必信。
船不管起哪種名字,半途都會遇上暴風雨。
根據風向,笨狗號與法國馬賽城附近海域的蒂布朗島距離最近。
那是一座無人島。平時無人問津,隻有為躲避風雨才偶有外來者。
狂風之中,單桅船隨著海浪忽上忽下顛簸,水手們使儘全力加速把船開向蒂布朗島。
珀爾沒有躲進船艙,而是抓著桅杆穩穩站在甲板上。
有單獨開船的想法,任何一場惡劣天氣都是極好的經驗累積學習時間。
晚上八點,天黑得不見一絲光亮。
凝聚在天空中的烏雲越滾越濃,海麵波濤洶湧,浪頭一陣高過一陣。
夜,讓光明退位。
海水不再是白天所見的碧波粼粼,而是變得陰冷暗黑。海麵之下,誰也瞧不清究竟有什麼。
此時,百米開外。
本來空無一物的海麵,赫然從水下鑽出了一個人。
男人的頭發有戒尺那麼長,胡子也二十多厘米。整個腦袋仿佛被黑色毛發給包裹住,完全看不清臉。唯有一雙眼睛,明亮到了冰冷的地步。
正是愛德蒙·唐泰斯,一個多小時前從伊夫堡監獄越獄了。
十二月的海水刺骨嚴寒,但再冷也冷不過他幾近結冰的靈魂。
半點沒有越獄的喜悅。蒙受冤獄整整十年,終於能夠離開地牢時,卻隻有他一個人了。
法利亞神甫,他的獄友、導師、十年間唯一的溫暖,與世長辭。
三個多小時前。
伊夫堡監獄晚飯時間結束。
自從七年前法利亞神甫不小心算錯線路,挖地道挖到愛德蒙的牢房,兩人就有了固定的約見時間段。上午,愛德蒙偷偷去找神甫。晚飯後,神甫會通過地道找愛德蒙。
這樣的見麵,七年以來從無間斷。
今天,神甫沒有來。
監獄中囚犯不可能有鐘表。
愛德蒙練就出精準估算時間的本領。在神甫遲到十分鐘後,他意識到情況有變。
即刻通過地道悄悄前往神甫牢房一探究竟,萬萬沒有想到牢房已然沒有活人生機。
地上放著一個裹屍袋。
屍袋尚未係繩,打開一看。昔日慈眉善目的神甫已然成了一具屍體。
地牢終年陰冷。
法利亞神甫的身體已然冰冷,嘴角有白沫痕跡。
全身仿佛蠟像一般僵硬,唯有他的左手拇指與食指,微微彎曲,像是擺出了一個「C」字。
愛德蒙見狀如遭雷劈,那一瞬真是心若死灰,恨不得死去的人是自己。
僅僅分開兩個小時,再見麵卻是天人永隔。
法利亞神甫的死狀表明是死於蠟屈症發作。
瞬間全身僵硬,口吐白沫,倒地昏迷。如果沒有及時服用特效藥,很快就回天無力了。
此前,愛德蒙撞見過一次神甫發病,及時給他喂了藥。
但兩人都清楚好運並不常在,而死牢中配不了更多的藥,除非能夠越獄。
最終,法利亞神甫沒能等到奇跡出現,一個人無聲無息地病死在牢中。
愛德蒙緊緊握住了神甫的手。
殘酷的命運最終沒有眷顧這位心善的老者。
法利亞沒有做下一樁惡事。被投入死牢的原因不是殺人放火、作奸犯科,隻是因為提出希望意大利成為團結統一的國家。
那與當時執政者的觀點相悖。
他被身邊人被告發後,被逮捕入獄,再也沒有見過外麵的世界。
七年前,愛德蒙最初聽法利亞神甫談及入獄理由時,他隻有水手的見識,壓根不知道那些官員的名字與職位。
如今,他精通天文地理、化學物理與各國文字,甚至還知道一筆富可敵國的寶藏在意大利基督山小島上,但教導他這些學識的人永遠不會醒來了。
太可笑!
崇高的理想主義者,如果生不逢時,注定落得悲劇結尾。
卻不能一起赴死。
愛德蒙留意到啊了神甫左手的異狀。
那個「C」字,是神甫死前拚儘全力的遺言。
C,cadavre,屍體。
神甫用最後的力氣在傳達一個信息。
逃,無論如何一定要有一個人能成功逃出去,那就是兩人的勝利。
無罪的被投入死牢,做惡的在外逍遙快活。仇未報,恨難消。
如果注定隻有做鬼才能活著離開伊夫堡監獄,那就借他的屍體一用。
裝屍體。
愛德蒙看懂了這個手勢的含義。
囚犯死後,經過驗屍就被裝入裹屍袋,然後被送出監獄。
打一個時間差。
通過兩間房的秘密地道,將神甫的屍體送到自己牢房的床鋪上。自己則躺到裹屍袋中,裝屍體等獄卒抬走。
等到下一次查房,獄卒勢必會發現出事了,而就是要趁著這個時間差有多遠跑多遠。
愛德蒙壓下了悲痛至極的情緒。
帶上神甫自製的小刀,迅速完成了一係列換屍操作,在裹屍袋中等來了獄卒。
獄卒根本沒有再核查一遍死者身份。
捆住了裹屍袋的袋口,把屍體的雙手、雙腳從袋子外側分彆捆住,再加上一塊石頭。像是抬著死豬一樣,將死去的囚犯拋屍在伊夫堡監獄的天然墳場。
——是大海。
這座島上監獄四麵環海,被沉屍海底是幾乎所有死囚的最終歸宿。
今天,絕不可能出現的意外出現了。
不是什麼上帝眷顧的幸運兒。
十年暗無天日的冤獄,人生從此走上一條截然不同的岔路,複仇者從地獄裡爬出了來。
愛德蒙在整整十年冤獄之災後,再次接觸到了曾經無比熟悉的海水。
當年身手矯健的年輕水手,十年來一直不曾荒廢鍛煉,因為一直與神甫相互鼓勵哪天越獄了必須掌握逃得快技能。
海水湍急,怒濤狂嚎。
愛德蒙在裹屍袋中被束縛四肢,大石頭的重量讓他迅速下沉,再慢幾拍就會淪為海中魚鯊的食物。
水下無法呼吸,死亡威脅已壓迫全身。
他卻始終鎮定自若,將身體扭轉成幾近不可能的角度。
熟練用小刀破開袋子,三下五除二切斷麻繩。掙脫束縛後雙腿一蹬,似魚擺尾,浪裡白條般嗖地竄上海麵。
海麵喧囂。
彌漫著暴風雨將至的瘋狂。
海天之間,仿佛沒有任何其他生靈。
絮絮叨叨的海鳥群消失不見,仰望隻有烏雲罩頂。
愛德蒙感受著久違了的風暴氣息,大自然彰顯著它的可怖力量。作為人類要承認渺小,必須儘快上岸,或搭上一艘船。
不能向馬賽港口方向去,唯恐遭到追兵圍捕,而且那個方向的路程更遠。
這就朝著距離監獄最近的陸地,無人島蒂布朗島暫休一夜。
確定目標,不忘用小刀將身上薄薄一件的囚服割裂開來,切到短衫、短褲的長度,再也沒有半點囚服特征。
預期抵達目標地點,最快要遊一個半小時。
假設能在半途遇上海船,是不可多得的意外之喜。但絕不能穿著全套的囚服上船,還不如近乎全毀的衣服。
這樣至少能扯一個借口。
暴風雨中的落難水手,在船毀時,碎木塊砸落扯破撕毀衣服很正常。
暗暗擬定了一個假身份,放開手腳拚儘全力朝無人島方向遊去。
在滔天巨浪的冬夜海中速遊,體力不可避免的漸漸流失。
一個多小時後,力不從心的感覺越來越盛。
愛德蒙即便緊牙關堅持,可與岸邊仍有一段距離,他看不到蒂布朗島的蹤跡。
在茫茫大海中,在風暴肆虐裡,天昏地暗裡獨自一個人不免產生懷疑。
十年過去,外麵的世界是否天翻地覆。小島會不會早就被淹沒不複存在了?
從地獄回到人間。
人間至暗,難道他的重活之路要斷送在大海中?
此時,百米之外忽然冒出一抹光亮。
愛德蒙倏然睜大眼睛,那不是人類能點燃的燈火。
隻見一艘單桅船杆尖頂刺向天空處,突然憑空冒出一簇簇藍白色火光。
如夢似幻,閃耀照亮至暗海麵,讓人相隔百米也看清海船揚帆行駛。
是聖艾爾摩之火!
意大利傳說,狂風暴雨中聖艾爾摩之火一旦出現,海員們就會獲得來自守護神的庇護,平安返回陸地。
愛德蒙曾經做水手的幾年中沒有見過這種傳聞裡的火焰。
在充斥絕望氣息的逃獄路上,竟然第一次見到這種寓意著希望與生機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