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張二人出來得原要晚些,本就在他們後麵,走得也不快,她很快便追上了。
夜裡提著燈籠為二人照路的小太監最先瞧見她。
接著便是陳瀛、張遮。
薑雪寧立在二人身後,躬身一拜,抬起頭來卻是道:“謝過二位大人救命之恩,小女冒昧前來,是為向張大人親致謝意。”
陳瀛一聽,眉梢便是一挑:“向張大人道謝,那是沒我什麼事兒了。”
他這人慣來精明。
先前已經收過了謝危的提醒,便知眼前這薑二姑娘有些特殊處,且算起來他就是去劃水的,是以對薑雪寧此言並未有半分不滿,唇邊掛著笑便向張遮道:“張大人留下先聊,陳某先往前邊兒等。”
張遮無言。
陳瀛卻已經轉身,帶著那小太監走了。
這一時,薑雪寧覺著像極了前世。
隻不過那時候十分識趣主動走的那個人是謝危。
張遮一身官服,寬袍大袖,兩手交疊在身前,望著她。
周遭有些暗,他身形也發暗。
薑雪寧見陳瀛走了,便往前向著他的方向邁了一步,沒想到這條宮道平日來少人行走,原本鋪得平整的石磚有一角翹出地麵,正正好絆著她腳尖。
倉促之下哪及反應?
身子頓時失了平衡,往前倒去。
這一刻,張遮聽到自己的心對自己說,不要去招惹她;然而他的手卻如此自然地違背了他的意誌,完全下意識一般伸了出去,扶了她一把。
骨節分明的五指,因常年執筆有些薄繭。
握住她胳膊時卻是強而有力。
掌心那隱約的溫度透過衣料,仿佛能被她的肌膚感知。
薑雪寧差點撲到他懷裡去。
額頭也一沒留神磕在了他瘦削而棱角分明的下頜,硬硬地,撞得有點疼。
張遮不用香,衣袖間隻有極淡的皂角清氣。
可她愣愣地捂著自己的額頭,抬起頭來對上他一雙烏黑的眼仁時,卻覺有一股濃烈的氣息將自己包圍,熏染上來,讓她一張臉發燙。片刻後才反應過來,連忙退回去站定,拉開一個合乎於禮的距離。
——上一世她行事放肆,剛認識張遮那陣總是逮著機會便戲弄他,想看他難堪;後來卻是又敬又愛,反倒不敢再對他動手動腳。這一世她實不想給張遮留下太壞的印象,教他以為她是個形骸放浪、動輒投懷送抱的輕浮之人。
她慶幸起小太監拎走了燈籠,光線不好,否則此刻麵頰緋紅的窘態隻怕無法遮掩,暗暗定了定神,才道:“是我今日心神不定,沒注意腳下,多謝張大人了。”
一懷甜軟馨香忽地遠離。
張遮五指間空了,有冰涼的冷風穿過他指縫,他慢慢地蜷握,重將手掌垂下,慢慢道:“皆是舉手之勞,分內之事,不必言謝。”
這話聽著也很耳熟。
他倒真跟上一世一個模樣。
可終究不是上一世了。
她還沒有傷過他,也沒有害過他,更沒有累他身陷囹圄,累他寡母遭難亡故,一切都可以是全新的開始,而且她沒有嫁給沈玠,也不想再當皇後。
薑雪寧小心翼翼地將一切秘密都藏到眼底深處,不讓它們悄悄溜出,隻望著他身影道:“宮中險惡,機巧遍布,連陳侍郎今日入宮也不過敷衍推諉,張大人卻肯查明真相,還雪寧以清白,便高過這世間屍位素餐之輩良多了。”
張遮默然無言。
過了許久,才道:“下官不過是局外人罷了,薑二姑娘身處局中,往後萬當小心。”
對著此刻的她也稱“下官”麼?
薑雪寧覺著這人真是謙遜。
她道:“那是自然,在這宮中還要待上一陣子,我怕死得要命,豈能讓他們輕易害了我去?”
“……”
張遮垂落在身側的手指悄然握得緊了。
她怕死,也怕疼。
那彼時彼刻身陷宮廷重圍時,他眼前立著的這位昔日皇後,該是付出了何等的勇氣,才敢舍了自己一命,去換他一命?
她對他毫不設防。
張遮忽然怕自己站在這裡看她太久,動搖原本的決心,便搭下眼簾道:“薑二姑娘有防備便好,夜深天晚,下官於內宮不好多留,先告辭了。”
薑雪寧心裡便空落落的。
但轉念一想,能見著他已經很好了,不該再奢求更多。
是以彎起唇角,目送他。
隻是沒想,走出去兩步之後,張遮腳步一頓,竟然停了下來。
薑雪寧眨了眨眼:“張大人?”
張遮側轉身來看著她,似乎有些猶豫該不該問,可最終還是開口道:“薑二姑娘同姚小姐一起為長公主殿下伴讀,聽聞曾為在下之事起過爭執。姚小姐曾因退親想過諸般手段,不知真假?”
“……”
她與姚惜、尤月在仰止齋中的爭執竟已經傳出去,都為張遮所知了?
薑雪寧怔了一怔。
緊接著又想,天下的確沒有不透風的牆,傳出去也實在不是什麼稀罕事。隻是張遮此刻問起,她又該不該答呢?
姚惜曾想過種種手段甚至想潑人臟水,都是真的。
可她畢竟有私心,若對他說了,好像打了人小報告一般。
若是隱瞞呢?
眼前問她這話的人,不是彆人,是張遮。
薑雪寧終究無法對著他撒謊,但“是真”兩個字也不知為什麼就說不出口。也或許是那一刻她心裡某一種猜測與期許壓著她,讓她一顆心狂跳,忘了要說什麼。
張遮看她模樣,便道:“我知道了。”
薑雪寧嚇了一跳:“可姚小姐現在已經不這麼想了,張大人若看了她複所回複之信函,也該知道。為什麼還要問?”
張遮垂目,隻淡淡道:“退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