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樹林外麵竟是一條河流,冬日沒什麼水源,都平靜地躺在了凹陷的河灘上。
陽光從高處照落,霧氣都從林間飛散。
水麵折射著白燦燦的日光,轉而覆蓋流瀉到人的身上。
她已經換上了那身頗為十分簡單的農家女子的衣裳,換下來的原屬於他的衣袍則擱在河邊一塊大石頭上。淺青色的衣料將她身軀包裹,根本沒有什麼樣式和顏色可言,實在有些配不上這一張好看的臉。
世間有些女子,似乎合該生在富貴鄉。
但薑雪寧自己卻十分坦然,對這一身衣裳沒什麼意見的模樣,好似早料到他會找過來一般,竟朝著他眨眼一笑:“現在可有說話的時間了吧?”
張遮微微一怔,便明白了。
想也知道薑雪寧一介女子避開眾人去換衣裳,旁人與她無親無故,自然不好說來看看是什麼情況,隻能任由他一個人過來找。
而他也一定會來找。
隻是他方才關心則亂,竟沒想到這一層去。
薑雪寧便問:“張大人怎麼會在此處?”
張遮簡短道:“天教勾結平南王逆黨犯了聖上的忌諱,朝廷那邊剿滅天教時殺了天教一個名為公儀丞的首腦,知道了些天教內裡的消息,便由我做計假扮是天教那少有人知其身份的度鈞山人,查一查天教內裡的情況,也好將其鏟滅。劫獄之事也是一早便知道的,隻是,沒想到薑二姑娘彼時也在那裡……”
薑雪寧當然是因為去探望燕臨。
她心道勇毅侯府的事情不小,若將張遮扯進去她於心不安,且張遮也沒有開口問,所以她並不開口解釋,隻是這般看著他,一副想要蒙混過關的樣子。
其實張遮昨夜便已經想過了。
還有什麼人能讓薑雪寧大半夜裡披著一身黑的披風冒險混進天牢呢?
大約還是燕臨吧。
張遮沒有去追究,隻是道:“你無故失蹤,薑大人必然擔心。且這一路實在凶險,張某本該儘快使薑二姑娘脫險,隻是眼下此處村莊也是天教內應之地,不敢將你留在此地。天教在通州有一處重要的分舵,乃是他們在北方最大的據點,探得其巢穴時隻怕便有一番惡戰。通州城裡永定藥鋪乃是朝廷接應之地,所以屆時還請二姑娘裝病,我便好以此為借口,送姑娘脫險,回到京城了。”
薑雪寧聽得心頭一凜,然而眸光越過這茫茫水麵投向外麵這一片蒼茫遼闊的天地,卻橫生出一個已經在她心頭盤旋了一路的想法——
為什麼要回到京城呢?
這簡直是上天賜予她的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重生回來,她主動做的或是被迫做的一切事情,無非都是為了離開京城,遠避上一世的囹圄。
皇宮那四麵高牆實在已成了她的噩夢。
多少次午夜夢回,她隻想變作幼年坐在漏雨屋簷下望見的飛鳥,飛過九重宮闕,前生夢魘,去到上一世尤芳吟去過的、這一世燕臨講過的那些江河湖海,一騁自由?
現在她已經離開了京城。
如果不回去,就此遠走高飛,誰又能知道她行蹤?
身上雖沒帶著多少銀錢,可以先一路去往蜀地,也還有尤芳吟和任氏鹽場,至少生計是不用發愁的。往後再去什麼地方,可以往後在想。
她不想回去。
一點也不想。
她垂下頭看著眼前平坦的河灘,竟不知該怎麼接張遮這話,心裡有些發悶,過了好久才低聲道:“可張大人,若我不想回去呢?”
張遮愣住。
薑雪寧終於轉過頭來直直地望著他,一點也不避諱地道:“宮裡的日子,京裡的日子,都不痛快,我不想回去。”
這話放在誰的身上,都是驚世駭俗。
閨閣女子,大家小姐,流落在外,豈有不想回去,反而願意在外麵浪蕩的?
然而張遮卻隻無言。
她那透亮的目光仿佛要一頭紮進他心底去,讓他覺得自己要瘋了。
薑雪寧見他不言語,便又當他覺著是她不受禮法,行止無狀,於是怏怏垂下頭去,道:“我說著玩的,張大人——”
“不想便不要回。”
她話還未說完,張遮的聲音便淡淡傳了過來。
薑雪寧一下驚愕地抬起頭來:“張大人?”
她目光對上張遮的目光,張遮卻有些不自在地彆開了眼,道:“通州無人識你身份,到那邊後你尋機藏匿,在朝廷圍剿天教之前出城,也是一樣。”
薑雪寧的驚愕,頓時變成了驚喜。
就像是頭頂壓著的陰雲一下散了個乾淨,她的心情便如這河灘上平鋪的河水一般,頓時澄清光亮的一片,實在有說不出的高興。
她幾乎跳了起來笑:“張大人真好!”
真是原本蹙著的眉眼都舒展開了,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不施粉黛卻比往日更有一種璀璨的輝光,趁著那河麵上折射蕩漾的波光,讓人目眩神迷。
張遮近乎珍視地望著這一幕。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都甚少見過她有這般開懷恣意的時候……
薑雪寧心情好了,腳踩著這片河灘,卻是瞧見了幾片常年在河水衝刷下變得扁平的石頭,想起什麼來,於是轉頭一拽他衣袖,慧黠地眨了眨眼:“張大人,你信不信這石頭我丟下去不會立刻沉?”
那幾塊石頭都是扁平的,相對較薄,說是“石片”或許更為妥當。
他看見了,眸光卻微微一黯,沒有說話。
薑雪寧卻隻當他不信,畢竟自己上一世這般興起戲弄他的時候,他也是不很相信。
她便抬了手,真將那薄薄的石頭扔了出去。
這是她兒時常與夥伴玩的遊戲。
鄉間喚作“打水漂”。
扁平的石頭從指間飛出,觸著水麵,瞬間打出“啪”地一聲響,濺起些水花來,竟沒有立刻沉落,而是沾了一下水麵之後,又向前飛起,在那水麵上“啪啪”又漂了兩下,才力竭沉入河水之中。
原本平靜的冬日河麵上,遠遠近近,慢慢綻開了三團漣漪。
重重疊疊的。
皺了滿湖波光。
薑雪寧本以為自己許久沒玩過手生了,不想當年稱霸鄉間的本事還在,自己都覺得自己厲害。再轉頭一看張遮,便是偷笑,將剩下那兩塊石頭往他手裡塞:“張大人要試試嗎?”
那兩塊石頭落在張遮乾燥的掌心。
還沾著些許的泥沙。
他沉默地看了一眼,輕輕撿起其中一塊,抬手時頓了一頓,才將其扔了出去。
“咕咚”一聲。
那石頭跟喝醉了似的一頭栽進了河裡。
薑雪寧見了,偷偷笑,差點沒岔氣。
這位張大人固然不是什麼好出身,也吃得下苦頭,然而於玩樂一事卻是半點不知,更不要說這種鄉間不學無術的小孩兒們玩的遊戲了。
上一世便是教他半天也不會。
張遮也不是很想學。
偏偏架不住她是皇後,就想看他笑話,拿他尋開心解乏悶,張遮縱然不願也要頂著那不大好看的臉色,任她胡鬨。
如今時隔兩世又見著這一幕,薑雪寧心裡真是說不出地滿足,然而看張遮垂首瞧著掌心剩下的那塊石頭,想起他上一世好像對此無甚興趣,且並不高興,終於還是一吐舌頭,收斂了幾分。
正好樹林另一頭有人大聲喊。
大概是他們倆都沒了蹤跡,讓天教那幫人有些擔心了。
薑雪寧便聳了聳肩,情知出來太久會讓他們懷疑,於是道:“我先回去,就說在另一邊,沒看到你。”
說完撿起地上的衣袍就往回走。
張遮看著她的身影進了林間,漸漸不見,才又慢慢垂首回來,望著掌心這塊石頭。
遠山覆蓋著白雪。
午日照耀著河麵。
他在這河灘亂石間站了許久,麵上沒有什麼起伏的情緒,修長而有骨節的手指拿著那塊扁平的石頭,輕輕向著河麵一擲,那石頭便啪啪地在擦著河麵漂了三四下,然後沉進水底。
漣漪蕩開,堆疊成紋。
石頭拿著時,手裡沉甸甸的;可把它扔出去了,又覺空蕩蕩。
河麵漸漸平靜。
張遮看了一會兒,才擦去掌心裡沾著的那點泥汙,轉身往回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
來liao~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