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教眾人大多數人已退到了安全之地,撤至後方山穀裡,眼見著山腰之上山石垮崩一片人間地獄景象,馮明宇卻是大笑起來,難得地得意。
“早等你們來送死了!”
天教這邊竟是早知道朝廷要派兵來圍剿,提前做了準備和布置,要給她們留下一個狠狠的教訓!縱然也有一部分教眾誤死其中,可比起換掉的朝廷這邊近乎全軍覆沒的情況,實在是不知道有多劃算!
朝廷這邊馳援兵士,活下來的也不過散兵遊勇。
天教這邊反按上去便將其撲殺,場麵一時慘烈,情勢驟然逆轉!
張遮拉著薑雪寧是往天教這邊安全地段躲避的,固然是及時避開了火i藥炸山的威力,可也是將自己送入了另一重險境。
天教正愁殺他不成。
黃潛一看見張遮竟然羊入虎口主動往朝他們靠近,哪裡能不抓住這機會,朝他猛攻?
張遮要護著薑雪寧,身上又早有重傷,更非武藝高強之輩,幾乎立刻便左支右絀。
對方也看出他在乎薑雪寧,索性刀刀劍劍去逼薑雪寧。
張遮護她之心比保己之心更切,難免落入對方伎倆,又遭人一劍刺到肋下,整個人腳下一個踉蹌,差點倒了下去。
薑雪寧大叫:“張遮!”
黃潛卻是大笑了一聲,趁此機會把薑雪寧扯了過來,直接一刀橫在她脖頸上,對張遮道:“把刀放下,也叫你的人把刀放下。”
張遮提著染血的刀,自己也染了滿身的血。
他沉默地望向薑雪寧,沒有說話。
她隻慌亂了一瞬。
緊接著,就生出了一種奇異的冷靜。
即便命就懸在黃潛一柄隨時都會削下她腦袋的刀刃上,可她竟覺得再沒有比自己此刻竟被挾持更好的處境了。
薑雪寧鎮定自若:‘黃香主,現在你還有機會。”
黃潛詫異:“什麼?”
薑雪寧聲音都沒抖一下,道:“現在棄暗投明,或有一線生機。”
黃潛簡直覺得自己是聽了天大的笑話。
這女人是瘋了嗎?
然而這世上的事情就是有這般詭異,又或者是這女人的確有自己的依憑。就在他想要開口冷笑的同時,前麵那座道觀的後牆上、樓宇上,竟是出現了一片片迅疾的黑影!
那是無數隱藏在暗中的弓箭手!
通州分舵主吳封幾乎立刻知道大勢不好,近乎嘶啞著嗓子大喊了一聲:“退開,退開!!!”
可天教這幫人好不容易扭轉敗局,正要趁勝追擊痛打落水狗,追著蕭氏帶來的那些殘兵已經追得太深,幾乎都追回了前麵上清觀的後牆下。
完完全全送上門去!
怎麼退得了?
“嗖嗖嗖”,箭矢破空,發出尖銳的聲響,因數量龐大,幾乎嘯成一片,密密麻麻,連天射來!
許多人根本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被入體的箭插成了隻刺蝟。刷拉拉……
一波箭雨落,倒下來一片;又一波箭雨落,再倒下一片;待得第三波箭雨落,後山之上除了仍留著一口氣的傷者哀嚎慘叫,遠遠看著未受波及的所有人已是闃無聲息。
因為這箭雨所覆蓋的,根本不止天教!
連著蕭氏所率的那些敗退的殘兵,也毫無差彆,一應殞命!
鮮血彙成了水泊,從上清觀後牆撲到了近處的山道。
蕭遠仍抱著昏死過去的蕭燁慟哭。
然而彆處皆是一片死寂。
那哀嚎痛叫的聲音越大,越襯出這一片死寂的慘白與恐怖。
荒草叢生的山穀裡,馮明宇還在,吳封還在,一些運氣好的天教話事者,都還在。
黃潛也在。
然而此刻他已經忘記自己先才想要說什麼了,刀架在薑雪寧脖子上,手卻沒忍住抖了一抖,一雙眼不自覺地懷了幾分恐懼,望向那上清觀後院不知何時竟已緊閉的大門。
冷風吹著荒草。
烏沉的天空密布著陰雲。
分明除了風聲,什麼也聽不到,可所有人目光彙聚到那緊閉的門扇上時,卻仿佛能聽見門扇後漸漸靠近的腳步聲。
終於,門開了。
隔得太遠,隻能看見那是一道白影。
然後向著他們走來。
炸毀的山道上還有些堅固的岩石突兀地聳立,這人便立在了其中最險的一塊上,朔風滌蕩他衣袍,他卻平靜而漠然地俯視著山穀裡所剩無幾的天教餘孽。
薑雪寧看清了這個人的臉。
黃潛壓在她脖頸上的刀傳來徹骨的冰寒。
她也看清了這個人的一雙眼。
與前世謀反後的那個謝危,一般無二――
褪下了聖人的皮囊,剖開了魔鬼的心腸。
天教這邊,似乎無一人識得他身份。
本來想要逃跑陰差陽錯又沒跑脫的蕭定非,一身錦衣早已臟汙,此刻見了謝危,隻悄然往後麵退,藏在眾人後麵,把頭埋得低低的,仿佛唯恐被誰看見。
馮明宇、吳封二人卻是不敢相信。
他們是螳螂捕蟬,卻不想還有黃雀在後!
一幫人隻剩下百來個,比起那山岩上俯視他們的黑壓壓一群人,實在顯得毫無抵抗之力,何況乎對方那邊多的是弓箭手。
但還好,他們手裡有人質。
黃潛強作鎮定,道:“沒想到朝廷竟然派了兩撥人來,倒是我教失算。可你們的朝廷命官,還有這個女人都在我們手裡!你等若進一步,我便立刻殺了她!”
謝危道袍迎風,獵獵鼓蕩,看了黃潛一眼,平淡地問:“她是誰?”
黃潛頓時錯愕。
然而下一刻,一股寒意便自心頭升騰而起:是啊,她是誰?他們一路來都不知這女人身份,隻知道張遮在乎。可張遮在乎,卻不代表這高高在上掌握他們生死的人也在乎!
拿薑雪寧做要挾,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這念頭一起,黃潛額上便冒了冷汗,心慌之際不由分了一下神。
但聽得吳封大叫一聲:“小心!”
斜刺裡一道寒光閃過,竟有一柄雪亮的匕首,從背後荒草叢裡襲向了黃潛,閃電似的切斷了黃潛後頸,用力之狠差點削掉黃潛半個脖頸!
血頓時如霧拋灑開來!
同時一隻手及時伸過來攥住了黃潛手中那一柄刀,避免了它因掉落不穩而割破薑雪寧的喉嚨!
直到這一刻,所有人才看清這道鬼魅似的身影。
身量不高,甚至還矮了薑雪寧一頭。
紅繩紮了個衝天辮依舊,可臉上已完全沒有了所有人熟悉的那分喜氣,隻有凜冽的不符合其年紀的肅殺與老成!
“小寶!”
馮明宇萬萬沒有想到,更沒有看到小寶是何時又回到了眾人之中。
他原是天教之人,便是回來也不打眼。
也正因為如此,旁人都沒有注意到他,才給了他這樣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
天教這邊要反應也晚了。
薑雪寧已然脫險。
黃潛倒在地上瞪圓了眼睛,卻沒了氣兒。
小寶將他的長道一把擲在地上,反過來麵對著天教眾人,扣緊了手中匕首,儼然是誰要對薑雪寧動手,他都拚命!
至此,天教一方大勢已去。
馮明宇慘笑了一聲:“未想一番謀劃到底入了旁人之甕,度鈞先生一番謀劃竟也棋差一招!形勢比人強,我等也非貪生怕死之輩。隻是我教中兄弟本也是仁善之輩,實無反心。尊駕神仙人物,殺我等不足惜,卻還望放過尋常教眾,萬不要牽連無辜之輩!”
這番話一出,殘餘天教教眾皆是動容。
便是上方虎視眈眈的弓箭手們也有幾分佩服。
然而謝危巋然不動,甚至連話都沒有回他一句,隻是看著下方,向著身側輕輕伸手,攤開掌心。
那一側立著的是刀琴。
他看了謝危一眼,無言地解下了背上的長弓遞至他掌中,又取一支羽箭,交到他手裡。
那一雙手,是平日撫琴的手,長指若玉雕成,修如青竹,此刻緊扣著弓弦彎弓引箭,幾將一張弓繃成滿月,身形卻似遒勁古鬆,釘在了地上似的,未曾晃動一下。
君子六藝有射,由他做來,動作實在行雲流水。
然而過於平靜的一張臉,深寂而無情緒的一雙眼,卻叫人在這賞心悅目的動作間,看出了一種冷酷的漠然,凝滯的殺機!
下方天教眾人見狀齊齊麵色一變!
然而下一刻卻發現――
謝危箭矢所指,竟不是他們之中任何一個,而是另一側血已浸透衣袍的那名朝廷命官,張遮!
冷觀殘山,聖人彎弓!
張遮一手壓著肋下的傷口,指縫裡猶滲出血來,抬首仰望,視線隔著冰冷渺茫的虛空與謝危那渾無波動的視線相撞。
對方的手,沒有半分發抖。
上清觀後山,人雖擠擠,卻靜寂無聲。
謝危能看見自己的箭尖隔著這段虛空,與張遮的頭顱重疊,若輕輕鬆手,當例無虛發。
可就在這一片靜寂中,另一道人影擋在了張遮身前。
單薄,瘦削。
荒草叢裡一張慘白的臉,帶了幾分j惶,卻固執地張開了纖細的手臂,磐石般堅定地站在了他箭矢所向的最前方!
薑、雪、寧!細細咬過這名姓,若說在客棧中那戾氣僅有一分,此時此刻便是十倍百倍升騰上來,讓他壓抑不住,也不想再壓抑。
麵容封凍,渾無溫度。
有那麼一刻,謝危真想一箭撕碎了她,當自己沒教過這學生!
“嗡!”
弓弦一聲震響,箭矢如電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