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雪寧泣不成聲。
尤芳吟卻好像被自己話語,帶回了當年。在她暗無天日的過往裡,從沒有見過那樣明豔好看的人,也從沒有遇到過那樣明亮澄澈的天。
“我是死過一回的人,那底下好像也不可怕,就是有些黑,什麼也不看見,連黑也看不見……”尤芳吟有些費力地抬了手指,似乎想要在冰冷的虛空裡,描摹什麼,可卻破碎不成樣子,“那時候,我好像看見過一個人,她和我長得好像,一直看著我。後來您把我從水裡救出來,她一下就消失了。我再也……沒有看見過她……”
她烏黑的眼仁,倒映著窗紙上的光暈。
慢慢轉動著,視線卻落到薑雪寧麵上。
她仿佛又成了當年那個無措且笨拙的少女,用輕紗似的聲音敘說:“都怪我太笨了,明明您提醒過我提防他,可我想,他救過我……”
薑雪寧摟著她的手收緊了,用力地握在了她的肩膀,卻壓不住那一股驟然襲來的錐心之痛。
周寅之!
倘若沒有用周寅之,當初的她沒有辦法救尤芳吟脫困離京;可也正因她救了周寅之,今日的尤芳吟才會遭此戕害,橫遭禍患!
命運兜兜轉轉,同她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她哽咽著道:“沒有,沒有,你怎麼會笨呢?你做成了那樣大的生意,還來了忻州,籌備了糧草,連呂照隱那樣厲害的人,遇著你都要吃癟,任公子對你也讚不絕口……不是你的錯,你沒有錯……沒有人比你好……”
先前的痛楚,竟漸漸褪去了。
尤芳吟覺得這一刻好奇妙,仿佛整個人都重新煥發了生機,於是懷著一分希冀道:“也比那個人好嗎?”
薑雪寧望著她。
她眼底便出現了那種幻夢一般的恍惚:“有時候,我會覺得,您不是在看我。您偶爾出神,好像是透過我,看見了彆的什麼人。我就好怕,好怕,好怕那個人出現,把我趕走。我不會算賬,不怎麼識字,不知道怎麼做生意,也做不來那些算計,我好怕幫不上您的忙,好怕您不要我,好怕比不上她……”
薑雪寧終於怔住了。
然後淚如雨下。
這一世除卻上回與謝危,她從來不曾提及上一世的事情。那些都是應該埋葬在過往的秘密。她從來沒有想過,在她看見與上一世尤芳吟一模一樣的那張臉,想起上一世的尤芳吟時,會有人從她細微的神態裡發現端倪。
這個命苦的姑娘,是如此地細弱而敏感,卻默默將一切藏起。
她想起獄中那盞點著的油燈。
想起燈下影綽陳舊的賬本。
想起那個在伯府後院裡長大的怯懦姑娘,忽然有一天來同她說,她要同任為誌立契假婚,以便逃離京城,投入寬闊天地,去做生意。
……
薑雪寧不住地顫抖著。
她沾滿了血的手指抬起來,試圖擦去尤芳吟麵頰上的眼淚,可非但沒擦乾淨,還在那蒼白之上留下了觸目驚心的血痕。
第一次,她如此無助。
她緊緊地抱著這個傻姑娘,如同一個罪人般,抽噎著向她懺悔:“沒有,沒有。你就是最好的。是你讓我知道,我可以幫助彆人,我可以同命運博弈。是你讓這一切開始,我沒有救你,是你救了我,你才是那最仁善的菩薩……老天爺再給我一個,我也不要。你就是世上唯一的芳吟,最好的芳吟……”
尤芳吟笑了起來。
那是近乎滿足與幸福的笑。
在這昏沉陰慘的黑暗裡,竟有一種煥然生輝的光彩,如同驕陽皎月一般照耀。可轉瞬便黯淡下去,仿佛這一笑抽乾了她身體裡殘存的力量,燒光了僅有的餘燼。
在生命的最後,她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
就像是當初在那湖麵上掙紮一樣。
她哭:“姑娘,我舍不得,我好想活……”
然而,連這掙紮的力量,也隨著她麵上黯淡的光彩,一道微弱下去。
彙聚的血泊靜止了,冰冷了。
就像是那打翻的燭台的火芯,終於熄滅一般,曾在這個世間綻放過光彩的尤芳吟,也悄無聲息地熄滅了。
周岐黃拎著醫箱來了,聽見裡麵的動靜,不敢進來。
遠遠傳來任為誌嘶喊的聲音。
呂顯走近了房門,在看清裡麵場景的時候,身子搖晃起來,卻竟眩暈一般,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後麵退了開去。
薑雪寧渾身都是血,跪坐在血泊裡,抱著那具漸漸變得冰冷的軀體。
周遭都是沉寂的黑暗。
有風吹進來,好像有一千一萬的魔鬼藏身在幽暗之中,桀桀地怪笑,諷刺著凡人自以為能夠掌控、實則為上蒼所擺布的命運。
可好不甘心。
好不甘心!
憑什麼!憑什麼要擺布我!
那種滔天的仇恨,撕心裂肺著,尖銳地將她包裹,薑雪寧為之戰栗,哭紅了的眼,直視頭頂那片壓抑的黑暗,歇斯底裡地向虛空質問:“她是我救回來的,你憑什麼向我要回去?既然已經放過了她,又怎麼敢這樣冷酷地把她奪走?你是想告訴我,重頭回來,就是什麼也不能改變嗎?我告訴你,你做夢!除非連我一塊殺掉,否則便睜大你瞎了的眼睛看著!這輩子,我絕不――絕不向你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