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歸烈端詳白亦陵片刻, 就在陸嶼皺起眉頭, 忍不住就要發脾氣的時候, 他忽而一笑,自行找了個位置坐下,說道:“二位不請我坐, 那我就自便了。白指揮使, 其實剛剛你在街前查案子的時候, 我就已經看見了你……啊,不對,應該說我原本是衝著那具屍體去的。”
要不是他冒出來這最後一句話, 陸嶼已經很有將這個眼睛總盯著白亦陵看的蠻子扔到窗外的打算了。白亦陵聽見對方的話, 則忽然想到,赫赫人住在邊地,正是常年與狼群打交道的民族,雖然不知道對方的來意, 但是關於這案子, 他可能真的了解些什麼東西。
白亦陵扯了下陸嶼的衣袖, 這個小動作在無意中做出來,顯得十分依賴和親昵, 陸嶼憋著的氣一下子消失無蹤, 頗有幾分受寵若驚地轉過頭來看了白亦陵一眼, 然後喜滋滋地隨著他坐在了高歸烈的對麵。
他語氣和煦地說:“那麼敢問大皇子, 你和那個死去的女子之前可認識嗎?”
高歸烈:“……”
這突然輕鬆愉快起來的口氣, 比剛才那副橫眉冷對的模樣更加驚悚, 傳言非虛,晉國淮王,果然喜怒不定,性情深不可測!
在赫赫,高歸烈雖然是長子,但卻並非大妃所出,後麵的幾個弟弟年歲跟他相差不遠,更是各有手段,現在大汗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如果想要成功繼位,還需要借助外力。這次被派往晉國,正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他本來就在心中衡量,皇上的兒子當中,母族身份最為尊貴的本來是易王陸協,但是現在易王發瘋,惠妃獲罪,大勢已去。剩下的人裡,臨漳王陸啟手中握有先皇留給他的軍權和尚方寶劍,不容小視,二皇子吳王陸呈的母舅是撫遠大將軍,在軍中有一定的勢力。
而看上去背景最是單薄,但實際上實力最為不可估量的,就是他眼前這個淮王陸嶼。他的來曆神秘,除了一些不靠譜的傳聞之外,誰也調查不出個具體背景,偏偏皇上又十分寵愛,讓人捉摸不透。
高歸烈心中本來想借著這次機會跟陸嶼熟識一下,摸摸他的底牌和脾氣,但是現在看來,對方卻遠遠沒有他叔父那樣的容人之量——到底還是年輕。
他心中的天平有些向著陸啟傾斜,麵上卻是不動聲色,微笑著回答陸嶼的話:“一個容貌上並無多少出眾之處的青樓舞姬,我自然是不識得的。死者不認識,但是這殺人凶手……說不定還真是個老熟人。”
白亦陵嘴唇動了動,想問,但是又停住了,淡淡一笑。
他本來就心思敏銳,又因為讀過原著,了解高歸烈的目的,現在大致能估摸出來,對方不可能無緣無故地過來送這個人情,多半還是為著陸嶼的身份想要買好。與他有太多牽扯,對陸嶼未必是件好事。
白亦陵欲言又止,陸嶼自己反倒沒有那麼多顧忌,乾脆地跟高歸烈說道:“這案子如此離奇,又是就發生在本王的眼皮底下,我們都希望真相能夠水落石出。如果大皇子能夠提供一二線索,嶼十分感謝。”
言下之意就是你這個人情我記住了。
他和白亦陵的神情被高歸烈看在眼裡,倒是稍微誤會了一些,以為白亦陵唯陸嶼之命是從,什麼都要讓他做主。看來這位白指揮使已經站定淮王一派了。高歸烈心中掂量,這次痛快地將整件事情講了個明白。
他道:“我想二位應該聽說過,四十多年前,我赫赫曾有一名猛將,名叫查那胡,驍勇善戰,性情暴烈。”
陸嶼心道,什麼東西,名字起得像刺蝟似的,沒聽說過。
他嘴唇動了一下,隻聽白亦陵說道:“有所耳聞,可惜生的太晚,無緣得見。”
陸嶼忙道:“是啊是啊,很遺憾啊。”
高歸烈道:“確實遺憾,因為我也沒有見過他。他一戰成名的時候還是不到三十的年紀,輝煌歲月也隻持續了四年左右,沒有死在沙場上,卻因為族中內鬥被對手毒死了。”
本朝一向晚婚,當時查那胡甚至還沒有娶正妻,隻有一名懷有七八個月身孕的女奴在家中待產。他的政敵在毒死他之後,又去追剿查那胡的家人,將他的父母兄弟全部殺死,隻有那名女奴在查那胡其他下屬的誓死保護之下逃了出去,最後在野地裡生下了孩子之後,大量失血,力竭而亡。
一代英雄落得個這樣的下場,連帶著家人都沒能善終,的確讓人感到惋惜,不過白亦陵和陸嶼都知道,高歸烈的重點肯定不在於此。
白亦陵問道:“那個孩子呢?”
高歸烈不是晉國人士,咬字發音稍微有些不準確,但表達的意思卻非常清晰。
他看了白亦陵一眼,說道:“也算是奇跡,那種條件之下,孩子竟然活下來了——他是被狼養大的。”
幾乎是在聽見這句話的同時,白亦陵就想到了盛家的那個孩子。
與係統相處也有一段時間了,白亦陵大致能摸透贈送禮包即發布任務的規律。一般來說,係統贈送的禮包以及任務獎勵,都會是他在後續任務中能夠用上的東西,而發布的支線與小任務之間的關係,也往往相輔相成。
這並不是巧合,畢竟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一本書中設定出來的,那麼出現的所有案件,都應該是基於推動情節發展。
所以說,從以“傲嬌二弟”為名義發布出來這件案子開始,白亦陵就能夠預料到,這案子多半和“一家親”的支線任務有關。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盛家的孩子也是被狼叼走的——當時他應該沒有被咬死,難道也是被狼給養大了?他和查那胡的那個孩子,會不會認識呢?
不過從高歸烈描述的時間來看,查那胡的兒子如今應該已經四十出頭了,和盛家的孩子年齡上對不上號。
他在心裡胡亂猜測著,等待對方繼續往下說。
高歸烈道:“查那胡是赫赫的大功臣,後來他的政敵勢力徹底消除,已經過了七年,大家在狼群中找到了那個孩子,他四肢著地,全身□□,不會說話,吃生肉,喝生血,一切生活習性同狼無異。”
“孩子被帶回族裡重新教化,取了個名字叫策布坦。他也學會了人的語言和習慣,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但是他一直長到十七八歲,仍是沉默寡言,喜歡跟狼群相處,整天陰沉沉的,其他人都背後管他叫‘狼崽子’,不願同他打交道。”
白亦陵道:“不管怎麼說,他的父親也是一代名將,為族人出力不少,如果他單純隻是性格孤僻的話,應該不至於被人孤立至此吧?”
高歸烈看著他一笑:“白指揮使敏銳,看來我是漏掉一點都不成了。策布坦家中當年那些仇人基本上都已經死絕了,唯一剩下來的幾位是他仇人的次子一家,因為不同意父親的舉動,悄悄通知查那胡的家人逃跑而免於獲罪。結果在策布坦十五歲那一年,這一家人,就被他指揮狼群給活活咬死了,還將屍體一一懸掛在樹上。”
他回憶著說道:“這件事是我聽彆人說的,印象並不深刻,但後來過了幾年,策布坦又不知道因為什麼事情和另一位軍官家的小少爺起了點小爭執,就因為這點小事,他竟然又將人丟進了發情的公狼堆中,讓公狼強/暴了那名男孩……那場景我小時候親眼所見,當時雖然不懂,卻也至今難忘。”
這樣的轉折使得白亦陵和陸嶼大為驚訝,不由對視了一眼,隻覺得胸口泛起了一陣惡心。如果說一開始他們還有些惋惜於策布坦的悲慘身世,現在卻不得不說,這個人絕對有些心理扭曲,性格更是殘暴無情。
他因為狼群的慈悲而活命,卻隻學會了獸性的冷酷。
陸嶼道:“看來你認為這人就是此案中殺死舞女的凶手了,隻是他如何會來到晉國呢?”
高歸烈說道:“那個被扔進狼群裡麵的男孩僥幸沒死,但是發生過那件事之後就有些瘋瘋癲癲的。有些人還念著策布坦父親的功績,為他說情,男孩的姐姐卻氣不過,帶隨從將養大了策布坦的那群狼都給殺光了——我剛才聽到你們說舞女身上的刺青梅花,那男孩的姐姐手上,正是帶著一個梅花樣式的手鐲。”
也就是說,舞女阿曲會招致殺身之禍,很有可能是因為手腕上的刺青圖案引起了凶手的厭惡。聽高歸烈的講述,策布坦發現狼群被殺,一怒之下又虐殺了男孩的姐姐,並再次示威似的將她的屍體懸掛起來,這種行為終於引起了眾怒,大汗要處死他,策布坦卻就此逃離赫赫,不知所蹤。
現在看來,他很有可能就在晉國。
陸嶼道:“他殺了人之後要把屍體吊起來,這事可有講究?”
高歸烈道:“是有種說法,屍體腳不沾地,下了陰間找不到尋仇的路。另一方麵,就是炫耀吧,他將殺人當做榮耀與樂趣。”
頭部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白亦陵驟然感到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也有些發黑。高歸烈的講述跟他以往見過的慘案,甚至自己的經曆比較起來,都算不得什麼,但這個故事卻讓他覺得分外惡心不適。
為什麼心裡會湧起一陣莫名的惆悵與悲傷?他確信自己從未忘卻過任何事,兒時無論是在侯府還是暗衛所,都未曾見到過這樣的人,可是此時此刻,心緒卻是翻轉攪複,不能平靜。
究竟有什麼可恐懼,可掙紮的?
虛空中,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低笑,莫名熟悉卻又無處搜尋的感覺席卷而來,伴隨著無處躲避的仇恨與厭惡——肯定有什麼細節,被自己忽略掉了。
這一切,究竟是……
陸嶼很快就察覺了白亦陵的不妥,在桌下握了下他的手,低聲道:“怎麼?”
白亦陵搖了搖頭,道:“沒事。”
他雖然這樣說,但臉色依舊有些發白,大概是累著了,白亦陵不是會輕易在彆人麵前表現出虛弱的人。陸嶼一下子想起他還是狐狸的時候跟在白亦陵身邊,曾經親眼看見過他病發,心頭頓時一陣抽痛。
他見高歸烈停下來喝茶,便道:“大皇子,你知道的說完了嗎?”
高歸烈還不識趣地坐在那裡感慨:“就是這些了,此人實在凶殘,而且行事出人意表,如果能為二位提供一些線索將他捉住,也是好事一樁。”
陸嶼道:“那多謝大皇子,你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