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如果是他做的,白亦陵知道,賀子成肯定也猜出來了自己的身份和來意。
他直接進入正題:“那麼多謝了。賀公子,我為何來找你不必多言,有人懷疑你會試時作弊,你知道嗎?”
賀子成道:“知道。”
白亦陵眉梢一揚:“就這兩個字?”
賀子成笑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反正我說了什麼都沒人相信,請大人調查吧。”
他的笑意有點無賴,有點憊懶,帶著股什麼事都滿不在乎的勁。白亦陵瞧著他沉吟片刻,說道:“《中庸》,正己而不求於人,君子無怨尤。”
賀子成看著白亦陵,一時沒反應過來他要乾什麼,隻見對方隻是靜靜看著自己,他摸了摸腦門才恍然大悟,對方竟然是要用“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做題目考校他,要他做文章。
這人可真是……
賀子成在心中一笑,張口想說什麼,然而話到嘴邊,卻猛地一頓,抬眼看向白亦陵。
白亦陵給他出完題目之後,就把身體往椅背上一靠,唇角含笑地打量著賀子成,目光不算尖銳,卻有股無形的壓力。墨綠色的衣服襯得他唇紅齒白,氣質清新出塵,原本該是個讓人望而生情的美少年,卻又氣勢逼人。
賀子成張了張嘴,過了片刻之後,頹然苦笑道:“我不會。”
白亦陵的目光讓他臉上的閒適消失,變得不自在起來。
賀子成避開他的眼神說道:“科考之前都是死記硬背的,現在忘的差不多了。”
白亦陵沒有追問,端起茶盅慢慢啜了一口,說道:“也是人之常情。”
賀子成詫異地看他,白亦陵衝他笑了笑,又問道:“會下圍棋嗎?”
他說話的時候,看著房間一角豎放的棋盤,賀子成不知道怎麼的鬆了口氣,說道:“粗通。”
白亦陵道:“你拿來,陪我下一局。”
到了這個份上,賀子成就算是再想讓他趕緊走,也沒有拒絕的餘地,白亦陵根本就是吩咐的口氣。他摸了摸鼻子,苦笑著將圍棋拿過來,擺在桌子上。
兩人猜子,白亦陵執黑棋先行,同時說道:“賀公子的心願,是高官厚祿,還是富甲一方?”
賀子成稍一思索,跟在他後麵落了子,說道:“為官為商各有好處,但家父希望我能光宗耀祖,為朝廷儘一份心力。”
他剛剛把手中的棋下完,白亦陵立刻跟了子:“看來令尊很疼愛你。如今賀公子高中會元,也算是完成老先生的心願了。”
賀子成說道:“白大人莫要開玩笑。現在情況未定,如果我的會元被撤,那就沒什麼心願不心願的了。”
他一句話說完,白亦陵落了一顆子,賀子成表情微凝,而後將棋盤中部的幾顆白子撿了回來。
白亦陵道:“有沒有作弊,賀公子自己心裡最清楚了。在我沒有任何憑據證明之前,你的成績在那裡擺著,你就是會元。怎麼能說是開玩笑呢?”
他說話的時候手裡撚著棋子,雙目注視棋盤,仿佛漫不經心,但此時賀子成的心裡已經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
他覺得自己好像落錯了子,也說錯了話。下棋和交流都是一種藝術,一心二用對於他來說有點困難。
終於,賀子成慢慢地說道:“人生在世,很多時候總是需要取舍。但要真正地做出決定,很難。”
他好像在回答白亦陵問他願意經商還是願意為官的問題,但是話說的含糊,又好像另有所指。
兩人雖然在聊天,但棋下的都不慢——隻要慢下來,就能讓對方察覺到自己內心的猶豫和衡量,在這種情況下,等於認輸。
此刻的局勢膠著不下,賀子成現在四個角落裡都設下棋眼,再謹慎地向著中間突擊,白亦陵則上來就占據腹部重地,看準一個方向,如重劍直搗,淩厲突入。
他說道:“賀公子說的是,隻不過人的精力也是有限的,你四麵布局,相應的就無法全部顧及,反倒容易露出破綻,不是嗎?”
他的指尖白皙瑩潤,撚著一枚黑色的棋子,放到了棋盤上。
賀子成有點為難,又有點被激起了好勝之心,一邊思量一邊說道:“四角呼應、合圍而戰是一種戰術,孤軍直入、勇往直前又是另外一種戰術,棋局輸贏,有的時候並不在這上麵,而或許……從一開始的執黑執白就注定了。”
白亦陵已經想好了接下來的布置,可是賀子成遲遲不落子,他就也沒法進行下一步,索性身子後仰靠在椅背上,淡淡說道:“賀公子,你擁有的東西已經很多了,是多少人根本企盼不到的。有的時候一個人覺得自己痛苦掙紮為難,那是因為還有這個閒心去自怨自艾,而沒有體會過真正連生命都被威脅的痛苦。”
他似乎隻是隨口感歎那樣滴說著:“當每一日,連想要生存都變成一種煎熬,死不甘心,活要強撐,那個時候,再作此語也不遲啊。”
賀子成心中一悸,手中的棋子一下子掉到了棋盤上,他看著白亦陵,白亦陵的目光卻慢慢下移,落到了桌麵上,輕鬆地說道:“要是這麼下,你可就要輸了。”
他是在提醒賀子成,手中的棋子沒跟著落下去,給了對方改棋的機會,賀子成垂眸看著棋盤,過了一會說道:“落子無悔,我輸了。”
白亦陵推開棋盤站起來,說道:“很痛快的一局棋。”
賀子成也站起來,笑道:“難道大人找我,隻為了下這一局棋嗎?”
白亦陵道:“棋局如人生,可以看出來的東西很多。賀子成,不管你的成績是真是假,也不管你隱瞞了什麼,萬望閣下珍惜你現在所有的東西。”
賀子成道:“白大人,我送您出去。”
白亦陵道:“不必,認路。”
他說完之後揚長而去,賀子成在原地站了一會,片刻之後,重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半晌,搖搖頭,帶著些無奈輕笑一聲。
在這個人麵前,還真是完全沒有掩飾自己的辦法啊。
消息總是穿的飛快,即使桑弘蕊在鬥雞場找事的時候並沒有明確透露出自己的身份,不到兩個時辰之後,桑弘謹還是得知了自家妹子闖下大禍的消息,頓時嚇出一身冷汗。
桑弘蕊對白亦陵嫉妒有之,記恨亦有之,每次見到他情緒都會失控,桑弘謹心裡卻明白對方的身份有多麼尊貴,當下不敢耽擱,連忙匆匆遞了折子,入宮請罪。
他午後進宮,得知皇上直接在澄心殿的暖閣裡麵召見幾位大臣,前來領路的內侍也一路將桑弘謹帶了過去。
桑弘謹心中忐忑不安地進了門,隻見皇上穿著便服站在一張長桌前麵,光彩照人,如珠如玉。幾名武將圍在桌邊,眾人仿佛正在討論著什麼,聲音卻都不高。
見到這樣的場麵,桑弘謹滿腹請罪的話自然也說不出口了,跟陸嶼行禮之後站到一邊,陸嶼臉上卻毫無慍色,隻是說道:“正好桑弘公子也來了,你來瞧瞧這米盤眼熟否?”
桑弘謹應諾,弓著腰上前去看。他本來還惦記著桑弘蕊那件事,頗有幾分心不在焉的,結果這一看之下,頓時失聲,脫口道:“這、這是……”
麵前得托盤當中,竟是用米堆出的一幅山穀河川地形圖,桑弘謹曾在各種圖紙中看過多次,正是幽州一帶。
隻不過他所見的都是乾癟的,平麵的,這樣立體堆出的地圖,在當時極為難得罕見,幽州本來就是依仗地形險要而立,這樣一來,簡直儘收眼底,以至於桑弘謹竟然一時失聲。
他震驚片刻之後,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連忙又掩飾性地低下頭去,說道:“簡直是精妙絕倫,細致無比,臣一時沒想到竟有如此高人可以堆出這樣的米盤,故而失儀,請陛下恕罪。”
陸嶼看他一眼:“有你這句話,朕也放心了。”
旁邊的以為大臣連忙說道:“桑弘公子,這是陛下親手堆出來的,我等方才進來看到,也是大吃一驚呢。”
桑弘謹確實是沒想到,意外之餘,對陸嶼更生忌憚。他知道父王因為新帝登基,對年輕的皇上頗有幾分輕視,這次寫信回去,可要多加勸說才是。
陸嶼的手指在一處背山麵穀而立的地方戳出了個淺淺的坑痕,問道:“這便是幽州王目前所駐之地了吧?”
桑弘謹心裡忽悠了一下子,好像也被他的手指頭戳了一下,要不是說這話的人是皇上,他簡直都想問問對方“你要乾什麼”了。
他恭聲道:“是。”
陸嶼略一頷首,卻沒就著幽州的話題再說什麼,而是換了個地方示意,對其他幾名大臣說道:“目前瀝川盜賊群起,攻占屬縣,澄郡有小股前朝遺黨叛亂,這兩處地方分彆在京都的東南、西南,又在幽州之西北、東西,如此巧合的禍亂,雖然暫時沒有鬨大,但也不可掉以輕心。”
具體的情況以及任務分派,他在桑弘謹來到之前就已經布置下去了,對各處的情況地形幾乎是了若指掌,這次的騷亂規模不大,但陸嶼提前便敏銳地察覺到了其中的牽係,早有準備,很好地避免了一場可能的動蕩。
臣子們也已經心悅誠服,聽他吩咐下來,紛紛稱是,又說此行一定不負陛下所望,平息變亂。
陸嶼道:“諸位愛卿都是朕信任之人,你們的能力自不消說。隻切記各方騷動,自然民心不穩。朝廷的人過去,便是他們的主心骨,一定注意協同合作,安撫當地官民,萬不能再生變故。”
眾人紛紛稱是,陸嶼卻突然話鋒一轉:“人心便是如此,最容易被人輕忽,卻也最容易招致禍患。朕記得太上皇在位時,曾經幾次嚴文法定,稱狐狸乃是晉國祥瑞之物,可以飼養,但不能視為玩物,百姓便也紛紛見狐而喜,心有敬畏期待,惶恐便少了。但朕繼位以來,一年餘未曾強調此事,卻發現竟有人私自訓練,並企圖當眾射殺。譬如臨漳王側妃……”
桑弘謹本來已經漸漸轉移了注意力,沒想到陸嶼又突然把這個話茬給提出來了,額頭冒出冷汗,連忙跪地請罪。
他低聲道:“陛下,舍妹嬌縱無禮,是過去在家中的時候被慣壞了,家母早逝,父親忙於公務,都是臣管教不嚴之過,臣惶恐!此番回去之後,一定嚴加訓斥,不許她再胡作非為!”
陸嶼故作驚訝:“桑弘公子何必如此?朕隻是以此舉例,臨漳王側妃既然已為人婦,她的作為,也自然怪不到你頭上。”
這話的意思,就是要怪到臨漳王頭上了,桑弘謹聰明的沒有接茬。
他沉吟一下,說道:“魏榮,快扶桑弘公子起來。幽州王鞠躬儘瘁,戰功累累,朕又如何能虧待功臣之子。今日便封桑弘謹為助義侯,賞寶劍一把,望爾不負朕之所望。”
桑弘謹得了封號,心中卻更慌。陸嶼這究竟是什麼意思?按理說他是名正言順的幽州王世子,但幽州王幾次請立世子,都沒有被朝廷批準,陸嶼反倒封了他一個什麼玩意都沒有的“助義侯”,不光銜是虛銜,封號也頗有深意。
想到桌子上還擺著的米盤,桑弘謹心中升起一股寒意。也在此時,他突然想起自己進宮之前,手下前來稟報的一條京中流言。
桑弘謹心中躊躇了一下,很快做出決定。他向陸嶼謝恩之後,站起身來,又仿佛無意一樣提起:“陛下說起關於狐狸一事,臣忽然想到,廣陵郡王家中似乎也養著一隻幼狐,甚是可愛,被郡王日日帶在身邊,幾乎形影不離。”
陸嶼眉梢微微一揚,說道:“郡王的事,朕自然是知道的。”
桑弘謹斟酌道:“隻是狐狸是神物,自然要在他人麵前表現的高傲矜貴才好。郡王那隻卻訓練的與他太過……親昵,據說平素便是斟茶倒水,摘花剝果都不在話下,這……是否有損威儀?”
他說這番話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不是要傻到在陸嶼麵前告白亦陵的狀,有的事隻能點到為止,卻不知道陸嶼是否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措辭非常小心。說完之後又補充道:“臣自然不是說郡王行為不妥,隻是略微擔憂罷了。”
“哈……”
陸嶼聽到桑弘謹的話,先是愣了愣,然後一下子笑了出來。他在這些臣子麵前,雖然說不上疾言厲色,但也自有一番威嚴,此刻這一笑,卻顯然是發自內心地感到愉快快活,周圍的臣子不禁愣住。
正不明所以的時候,忽然聽見內室裡傳來一個聲音:“陸嶼,你在外麵呢?”
好幾個人都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陸嶼”是皇上的名字,不由駭然,陸嶼卻全無半點不悅,反倒一下站起來,答應道:“是啊,你醒了?”
裡麵那人“嗯”了一聲:“你看看我那兩份公文在不在外麵的桌上,幫我拿進來。”
其餘的大臣都不敢出聲,說到這份上,誰也能那聽出來是白亦陵的聲音。怪不得他們剛才過來的時候陸嶼一直壓著嗓子說說話,弄得人人都不敢提高聲音,原來是白亦陵在暖閣裡麵午睡。
睡覺也就罷了,隻是他那口吻,怎麼就跟吩咐身邊的小太監一樣。兩人平常是這麼相處的?
質疑很快得到答案,皇上真能慣著白亦陵到這個份上,答應的理所當然,毫不遲疑:“我知道了,這就給你拿進去。你渴嗎?我再給你倒杯水罷。”
他一邊說,一邊找到信紙端起茶,起身進了暖閣,賢惠程度甚至超出了桑弘謹描述當中毫無尊嚴的狐狸。
留下外間的大臣們麵麵相覷,震驚之情不知何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