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沙漫道,楊夕的身體在細細碎碎的發抖。
大戰在即,傷天害理,見慣了生死,楊夕本以為自己是迫不及待殺了仇陌的。可是真的見到人,卻發現連拔劍都不能。
那可是翡翠的親弟弟……
高空中,昔日的少年沒有了眼中的白翳,黑如點漆的雙眸裡,一閃一閃是窮途末路般的冰冷。紅衣白裘,不金貴,一眼掃去,隻覺得邪氣四溢。
與劍修們的鬥法一再升級,他的麵容被那法術反噬得,就從二十啷當歲的麵貌,一直蒼老成了四五十的模樣。
楊夕一瞬不瞬的盯著仇陌,神情說不出是憎惡更多些,還是悲傷更多些:“你不該是這個樣子……”
當年她在仙來鎮把仇陌送走,是心裡想的是,殺人放火自有我替你去死,你隻管走你的通途!
不單單是為了翡翠的遺願。
踏入仙途的第一天開始,楊小驢子就不止一次的想過。如果不是出身家奴,如果不是不甘卑賤,如果不是看到了這世上無論如何都不能被容忍的天理不公,如果不是恰好可以修仙……
若無心中那一點難平的孤恨,自己會有不會有坦蕩平順而受人尊敬的人生?
甘為劍仆,兩手染血,她是把仇陌當成另一個自己,送走的。
楊夕望著仇陌:“你不該是這樣子的……”
這話是一語雙關,仇陌顯然隻聽懂了其中的一項。
兩頰塌陷,眼皮鬆弛,隻有唇角那一抹憤世嫉俗的涼意,依稀還是當年的模樣。
他在雲端輕輕的歎:“小姐姐,我剛剛說過的,把衛明陽交給我,我可以放你出去。”
這一聲小姐姐叫得楊夕簡直如被鋼刀直刺胸口。頭腦中“嗡”的一聲,眼前炸開了一片血色。
楊夕緊咬著牙關,半天才回過神來。
他這是認了……
圍觀眾人包括沐新雨都沒有聽懂,這兩人一來一往的對話是個什麼意思。隻有鄧遠之想了一瞬,忽然露出了驚駭神色。珍珠的事情,楊夕是跟她講過的。因為在楊夕看來,她始終覺得鄧遠之跟她一樣是程家出來的人。
珍珠是在巨帆城被殺的。
眼前這個妖人經營偌大一個勢力,顯然不是進來這秘境一兩日……
鄧遠之猛然抬頭,揚聲放話:“你有辦法出去?”
仇陌掃了一眼楊夕身邊的鄧遠之,在雲端輕笑一下:“可沒有沒你的分。”
楊夕看著仇陌,能不能出去這事兒已經完全不過腦了。死獄突圍之後,她從來就沒想過還有什麼地方,是她憑自己兩條腿走不出去的。
她隻是問仇陌:“為什麼?珍珠是你姐姐的朋友。”
仇陌笑了笑:“朋友?可是仇纖死後,我隻看見一個楊夕想為她報仇。其他人,都隻是冷眼看著。”
楊夕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她想起程家滅門中,大多數人都隻是被一擊斃命。
隻有琥珀的房間裡,那滿牆滿地的潑濺的血跡。
相交許多年,楊夕一直不知道翡翠的本名是叫仇阡。
翡翠不是那樣的性子,身在程家,還把自己的名字掛在嘴邊。她不是楊夕,她很小的時候就像個成年人,深知這世界的規則,並且趨利避害,在這規則下尋找一個更安全的選擇。
可她最終還是死了。
因為我……
楊夕右手按在左胸口上,絲絲縷縷的抽疼。關於翡翠的離世,自己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唯一的小姐姐。那份真實感仿佛時隔了這麼多年,才從憤怒中抽離出來,蔓延到胸口。
楊夕在那一瞬間,忽然有些喘不過氣。
“你沒事?”鄧遠之抬手撐了楊夕一把,他幾乎以為楊夕會哭出來。
可楊夕到底是沒有哭的。
她靜靜仰首望著雲端,那個仿佛戰無不勝的妖魔。黃沙漫天,迷了人眼,裹在風裡,打得人臉龐生疼。
她閉了一下眼:“仇陌,做個了斷吧……”
這說話的間隙,天空中黃沙與劍氣的對決已經開始呈現一邊倒的趨勢。
邪術之所以引得人前仆後繼,就在於它隻要你肯付出代價,就能施展出沒有上限的力量。仇陌的代價是眨眼間,是眨眼間鶴發雞皮,蒼白的皮膚變得暗黃而粗糙,顴骨和兩頰爬上了一塊塊黑褐色的老年斑。
沐新雨所帶的劍修們,全部劍不在手,單憑劍氣的對抗,所有壓力一瞬間都轉加在了沐新雨一個人身上。
此時對方驟然加壓,沐新雨沒有那取之不儘般可以截截拔升的力量,一股巨力過來,倒退一步,跪倒雲頭。
“噗——”一口熱血從胸腔裡湧出來,濺紅了腳下的雲朵。
“小沐!”“沐姐!”
沐新雨狠咬著牙關,從齒縫裡擠出帶血的句子:“不要後退!”
白雲染血,懸在空中。
從下頭往上望去,仿佛火燒一般。
仇陌看都不再看那幫劍修一眼,低垂著渾濁的老花眼瞧著腳下楊夕的方向,乾癟塌陷的嘴唇,包裹著四處漏風的牙:“驢子姐,你到底是要替天行道了麼?”
楊夕知道仇陌是故意的。左一個小姐姐,又一個驢子姐,他就是在故意拿刀子往自己的心口上戳。儘管楊夕並不能分辨他這是強弩之末的戰術,還是單純的怨毒的趣味。
可是,隻有畜生,才會把人的感情當做弱點。
楊夕的唇角彌漫上一絲涼薄的笑:“小畜生,我不替天行道,我替你姐姐清理門戶。“
仇陌臉上的皺紋綻開了一個”早知如此“的笑容,翕動著乾癟的嘴唇道:“清理門戶嗬,你問過……我姐姐的意思了嗎?”老人的身體似乎盛莊不下他猖狂燃燒的靈魂,眨眼的時候,他顯得有些疲憊:“這就是你們昆侖,那自以為是的正義。它讓我感到惡心……”
楊夕偏過頭,凝視著把一眾劍修壓得抬不起頭來的暗紅沙暴。那熏人欲嘔的氣味隔著數理地,就衝得人無法呼吸。那其中的每一絲力量,借的都是旁人的血,旁人的魂,旁人的性命和,一生愛恨。
楊夕淺淺的扯了一下嘴角:“啊,你說的對。可我也沒辦法到那邊兒去,問問你姐的意思,但如果你變成這個熊德行她都還認你這個弟弟……”頓了一頓,楊夕抬起眼簾,幽深的對上仇陌:“等我什麼時候,到陰曹地府跟她彙合的時候,再跟他賠禮道歉吧。”
仇陌卻忽的勃然大怒起來,乾癟的嘴唇裡發出“嘶嘶”的笑聲,低啞卻張狂:“楊……夕……”
兩個字被他咬得婉轉又陰森,如同墳墓裡爬回來的腐爛死屍勾住了人的腳腕,黏膩的音色仿佛流淌的濃水漫過腳背。餘音回蕩在骷髏空洞的眼眶中,一下下敲打著脆質的頭蓋骨。
地麵上,鄧遠之被平地鼓蕩的狂風掀了個趔趄。
背抵住崢嶸斷裂的石柱,驀的打了一個冷戰。目之所及,暗紅塵沙中影影綽綽是血色的陰影。砍號重練的老魔頭驀然回首,看著天上的後輩,眸子裡如有霧色。
”怪不得……他要衛明陽……竟然真的入魔了……”
他好像看到了五十年前的自己。
那張行將就木的麵孔上,眼耳鼻舌都麻木著不動,唯有眸子裡的憤世嫉俗仍然凜冽。開口緩慢,如吐信的蝮蛇。
“楊夕,你以為,你能奈我何?念著舊情,叫你一聲姐姐,就真以為自己很高明了?還是說,你以為我還是當年那兩手空空任人踐踏的窮小子?”
楊夕定定看了他半晌。
再開口時,已經是心如生鐵,“你的確仍然是兩手空空的……不論從前,還是現在。而我,已經不是了。”
仇陌血紅色的瞳孔驟縮了一下,那一瞬間潛入心底的恐慌不是假的。
但是……怎麼可能?
舉目四望,數千修士被他一己之力壓得掙紮在地麵,連飛都不敢飛!我怎麼可能兩手空空?
楊夕的聲音很清靈的響過。
“連師兄。”
隻聽一聲“轟隆”一聲巨響,耀眼金光從地宮坍塌的斷壁中衝出,刺破漫天血舞,直透昏黃的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