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時?怎麼就突然醜時了?
申薑懷疑自己錯過了什麼, 不敢大意,聚精會神側耳傾聽。
葉白汀:“申百戶先前同我聊過些案情,死者長隨交待, 昨日一整天,死者都在妙音坊, 午前人開門就去了,入夜很晚才走, 午飯晚飯都是在那裡用的, 午飯沒什麼異常,申時末, 晚飯上桌, 死者不知怎的有些不快, 這一席一筷子沒動,一個時辰後, 長隨看著主子臉色,又叫了新一席,菜色十分豐富, 比如文思豆腐, 西湖醋魚, 三脆羹……燒鵝。”
他用鑷子在死者胃裡夾出一小塊略硬的東西,拿清水一衝, 彆人也能認清楚了, 這是一塊尚未消化完的小骨頭!
申薑心道好家夥, 妙音坊燒鵝一絕,是招牌菜, 先醃後烤, 小火慢來, 在爐裡幾乎要放三四個時辰,出來焦香撲鼻,皮酥化渣,連骨頭都是脆的,有時候吃下去都沒發現自己咬了塊骨頭。
葉白汀將小骨頭放到一邊,繼續:“戌時中,死者從妙音坊出來,去醫館尋大夫常山,為了身上的病,完事大約在亥時,上了馬車沒多久,突然改變主意不想回家,讓馬車行往自己名下的鋪子。這段路程並不久,死者下了車,長隨發現車內小桌上備的糕點少了兩塊——”
“花生酥。”
他的鑷子上,多了塊花生碎,仍然是從死者胃裡撿出,個頭不大,邊緣也不算清晰,但一眼就能認出來,這是花生。
“東家來了,鋪子上下不敢馬虎,縱是夜深,也殷勤的打理房間,上了茶——”
這一次葉白汀夾出來的茶葉,就幾乎是完整的,沒有太多消化侵蝕了。
“除卻體質特殊病情特殊,我們大部分人對食物的消化過程是一樣的,半個時辰內,胃裡的食物會變軟,外形完整,一個時辰到兩個時辰,食物開始移向十二指腸,三個時辰以內,胃裡都會有食物殘渣,尤其不易消化的質硬之物,三個時辰後,胃排空。”
葉白汀總結:“死者在妙音坊用的晚飯,到現在除了一塊小骨頭,什麼都看不到,馬上車用的花生糕殘渣並不完整,隻花生碎明顯易見,鋪子裡不小心隨茶水喝進去的茶葉形狀完整,對比死者的時間線,他應該是用了茶水之後,半個時辰左右遇害。”
申薑這時可精明了:“羅安說死者晚飯在戌時,從醫館出來往回走,已是亥時,到了鋪子,也並沒有立刻休息,深夜過來,總得和掌櫃管事說道說道,彆人也要臨時準備麼,等一切妥當,郡馬在臥房更了衣,把所有人都趕出去,說要睡覺的時候,已經是子時了!那茶就備在房間裡,郡馬定是在這個時候飲的,所以他一定死在醜時!”
這一刻他感覺自己神探附身,再沒有比他更聰明的人了,所有人都得深深拜服,目光讚賞!
他抱著胳膊,揚著下巴,非常自信的看著麵前兩個人,卻等了很久,也沒等來一句你好厲害……
仇疑青看著葉白汀:“我們要找一個,在這個時間可以隨意出門的人。”
葉白汀看著他:“花柳,還有食管灼燒,看時間應該是同一個時期發作的,食管灼燒並不來自機體病因,那就很可能是外來的。”
仇疑青目光沉邃:“你的意思是……毒?”
葉白汀頜首:“非常有可能。但這個毒毒性輕微,對人體影響並不大,死者自己可能也沒有察覺,下手人的目的,就很微妙了。”
仇疑青:“死者半個月前在哪裡,發生了什麼,很重要。”
葉白汀點頭:“凶手的局,可能布的比我們想象的更久。”
申薑:……
不是,你們就沒看到我剛剛帥氣的樣子麼?精確的死亡時間一點都不重要麼,為什麼你們可以隨便就聊彆的了!
不行,堂堂百戶不能掉隊,得讓領導知道他的重要性,申薑立刻提出犀利質疑:“你說凶手之前下了毒?那既然有機會下毒,為什麼不直接殺了他,還要費這一道事?”
仇疑青目光憐憫的看向他:“你知道,投毒殺人其實很危險麼?”
葉白汀就更直接了:“凶手要殺人,也要隱藏自己,利益最大化,才是聰明人的追求,你剛才——”
是把腦子也一起吐出去了?
當著領導的麵,有些話他沒說,但申薑‘聽’的很清楚。
他錯了,真的,他現在才想到,越是毒性劇烈的毒藥,來源控製的越緊,官府越方便查,越是毒性劇烈,死者表現越誇張,彆說當時的慘叫抽搐了,屍體的樣子根本騙不過人,且本案凶手儀式感這麼強,心內恨意定然滔天,如果簡單粗暴的把人毒殺了,怎會滿足?
“也……也是,可能凶手當時動手並不方便,可能會暴露……”申薑趕緊給自己把話往圓了說。
葉白汀和仇疑青已經不再看他,繼續麵對麵討論——
“如果凶手在布網,下毒是關鍵的一環,那他|她布了個什麼樣的網,目的是什麼?”
“如果毒非凶手所下,那他|她是不是看到了什麼機會,並且善加利用,方才有此案發生?”
“不管是哪一種——凶手一定是死者身邊的人。”
“且消息靈通,盯人盯得很緊。”
申薑:……
行叭,猜不到還是彆亂發言了,可聽著聽著,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咦?”
葉白汀和仇疑青齊齊看過來:“嗯?”
申薑:“我突然想起個事,就半個月前,莊夫人不是辦了場秋宴?客人非常多,郡主夫妻都去了的!”
葉白汀:“莊夫人?”
仇疑青:“戶部右侍郎徐良行之妻莊氏,以左右逢源,長袖善舞著稱,京內女子對其頗為推崇,人前稱莊夫人。”
葉白汀便明白了,社交達人啊。
申薑:“指揮使說的對,莊夫人最善交際,家裡中饋打理的好,人也熱情好客,愛辦小宴,喜歡攬各種事,生平最推崇四個字——夫人交際。徐大人不像郡馬一樣,爛泥扶不上牆,要啥啥沒有,吃啥啥沒夠,是正經進士出身,就是不怎麼會說話,總是得罪人,全靠娶了這位夫人,各種上下經營,仕途才得以順暢……”
葉白汀:“這場花宴,有死者熟識的人?”
“那可太多了,圈子裡的人就那麼些,混久了,誰不認識,出去誰不說聲熟人?”申薑想起那日徐府前車水馬龍的熱鬨,“雲安郡主也去了的,好像席間還出了點事?”
葉白汀:“什麼事?”
申薑搖了搖頭:“不知道,夫人圈裡總有些是非,好像莊夫人和雲安郡主早先就有齟齬,那段時間北鎮府司忙成那樣,都沒關注,我也就是和人聊天時聽了一耳朵,具體是什麼就不清楚了。”
“排查吧。”仇疑青道,“先摸查死者當日的時間線,雲安郡主那邊是否有異,再是席間大大小小的所謂‘意外’,有人投毒,必會留下痕跡。”
申薑立正行禮:“是!”
不過他還有一個問題,有點難以啟齒,搓了搓手,眼角瞟向葉白汀:“那什麼,這回這個和死者有染的,會不會也可能是男人?”
“不,沈容華喜歡女人。”葉白汀沒答,仇疑青先說話了,且話音極其篤定。
申薑就不懂了,為什麼啊!
葉白汀見申百戶實在可憐,善意提點:“忘了你說過的話了?”
申薑一臉懵逼,啥?他說過什麼了?竟然無意之間說破了真理麼?為什麼他自己不記得了!
仇疑青話音冷漠至極:“宗室嫁娶,會事先了解對方品性。”
這個申薑懂,彆說宗室,就是尋常人家嫁娶,也得先私下打聽打聽對方脾氣秉性呢,可你會打聽,彆人不會瞞麼?沒準早準備好了,就不表現出來呢?
葉白汀一看他就沒明白,一臉‘怎麼沒笨死你’的嫌棄:“宗、室。”
皇家的人,和尋常百姓怎麼可能一樣?沒什麼必要,彆人不查也就算了,彆人真要查你,彆說你喜歡男人還是女人了,你爹喜歡男人還是女人都能查出來,每個人的生長軌跡都是有邏輯的,如果喜歡男人,那在少年時期定有不同表現,專門乾這種事的人眼光老犀利了,怎會看不出來?
你也說過,雲安郡主得太皇太後青眼,她都這麼受貴人重視了,婚嫁大事,下麵人能不當心?
申薑:……
總算想透了,對啊,宗室和普通人能一樣麼!聽聞雲安郡主選婿時,太皇太後放出話來,說家世才學都不要緊,隻要郡主中意,郡主當時年紀小麼,就想找個喜歡的,臉長得好看的……
現在聽嬌少爺分析多了,他也隱隱明白了,為什麼這沈華容能做郡馬。雲安郡主成親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先帝尚未駕崩,宮中局勢和現在不一樣,每個上位者的喜歡偏好,都是彆人做手腳的重災區,雲安郡主或許隻想嫁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好郎君,她的父母可能更期待有個前程似錦的親家聯姻,宮裡頭沒準會想推過去個自己人,好拿捏的,釘子也好,武器也好,總得有用,最差最差,不能成為助力,也不能成為自己的弱點……
看得清的人未必不知道沈華宮有幾斤幾兩,什麼能耐,可幾方角逐下來,沒辦法,人選隻能是他,隻他合適。
腦子裡轉完,申百戶不勝唏噓,心說聰明人心眼太多,他是玩不轉,還是這詔獄好,沒人敢嫌棄他,抬眼再一看,嬌少爺已經收集整理完所有證據,連驗屍格目都理完了,現在正準備把剛剛剖出來的胃放回去。
他先穿好針線,用鑷子把胃袋縫好,再雙手捧著,放回死者體內,剛剛怎麼剪剖出來的,現在就怎麼縫好,連接的血管,包裹的肌肉層,一根一根,一層一層,竟這麼利落的縫好了!
最後除了死者肚子上這條線,好像一切跟之前沒什麼區彆,穿上衣服哪哪看不出來了!
申薑下巴微張,好久都合不起來,這這,這也太厲害了吧!簡直鬼斧神工,嬌少爺誠不欺他,他今日還真大大開了眼界!這是人能做到的事麼?嬌少爺怎麼就記得那麼精準,完成的這麼閒適,好像不是在剖屍,而是展現一種特殊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