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一鳴見葉白汀在北鎮撫司來去自由,頗受人尊敬的樣子,心間頓時有了主意。
他這個義弟從小就是這樣,天真,良善,沒心沒肺,從不關心外麵發生了什麼,是何形勢,難不難,臉上永遠掛著笑,好像坍塌下來他也能怡然自得,這種氣質很特殊,很容易讓彆人喜歡他,縱容他。
乖巧起來是真乖巧,淘氣起來是真淘氣,沒心眼也是真沒心眼,所行所為不假思索,全靠本能,看到討厭的事很容易生氣,可也很好哄,隻要你掌握了方法……以前不也是?他最吃那一套了。
賀一鳴心中有了想法,說了些好聽的話,奠定基礎,又伸出手,拉向葉白汀手腕,想要將他拉到一邊說小話:“北鎮撫司這個地方……”
“汪!”
卻被狗阻止了。
狗子突然跳躥到半空,瞪著眼呲著牙,來勢洶洶,直衝著他的手,好像隻要他敢碰葉白汀一下,這手就彆想要了,會被生生咬掉!
賀一鳴趕緊縮回了手,心中暗罵北鎮撫司怎麼回事,指揮使霸道強硬,培養的一個個小兵凶神惡煞,一臉找茬打架的樣子也就罷了,連狗都這麼凶?
他隻得緩緩呼了口氣,手握全負在背後,控製著自己不要失態,儘量保持優雅君子的姿態,咬牙微笑,慢聲道:“汀弟,借一步說話?”
葉白汀倒是沒關係,他手上係著小鈴鐺呢,隻要不出門,北鎮撫司哪裡他都去得,笑眯眯道:“好啊。”
賀一鳴應該還是有顧慮,擔心走的太偏,被北鎮撫司的人陰了,也沒找什麼牆啊假山啊樹啊之類的遮擋,反而走到了院子正中間。
北鎮撫司的院子,說起來是院子,其實更像校場,擺設什麼的比東廠差多了,全無精致富貴之意,儘量少擺東西,少隔阻,以便錦衣衛們‘偶爾切磋’,也能施展得開,總之就是,非常空曠。
看起來好像說話很方便,離得遠,彆人聽不到,實則一舉一動,都在四周輪值守衛,或暗衛的視線之中。
葉白汀就更放心了。
賀一鳴見他一臉放鬆,表情更加意味深長:“仇疑青——這個人,你隻知他厲害,知道他殺過多少人麼?知他私底下辦過多少見不得光的事,手裡沾了多少人的血?又知不知道,為何外麵人這麼怕他?”
葉白汀:“為何?”
“因他翻臉不認人,誰都敢殺,”賀一鳴語重心長,“不要以為他現在對你好,這是真的對你好,你隻是幸運,有些東西被他看上了,他現在很需要,他圖的不是你這個人,要經營的也不是你這個人,而是你提供給他的東西,一旦他目的達到了,你沒有了利用價值,就會和那些人——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一樣,被他像垃圾一樣拋棄,被他麵表情的殺掉。”
“隻有我們才是一家人,汀弟,為兄難道會害你?若你早表現出對仵作的興趣,為兄那裡是刑部,豈不正好?你說出來,為兄怎會不幫你?”
賀一鳴想想,他和葉白汀在一個家裡生活了十幾年,算是看著葉白汀長大的,葉白汀小的時候,也曾經有過粘他的時光,越說越有自信,越說神情越平順,眼底也現出了難能一見的溫柔:“還記得小時候的事麼?”
“每次你同你姐姐胡鬨,在外頭惹了事,都是我幫你們混過去的,義父望子成龍,對你恨鐵不成鋼,拿起家法要打你的時候,也是我攔住了,幫忙圓場甚至求跪罰,還有那個夏天,雨那麼大,水那麼深,我背著你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帶你回家……你都忘了?”
葉白汀麵目沉肅。
這些往事,賀一鳴不說,他還想不起來,現在想一想,倒是曆曆在目,他在外頭調皮惹了事,姐姐護犢子,不管是罵人還是揍人,都是不想他受委屈,孩子之間的打打鬨鬨,大人們一般並不會過分關注,是,姐姐比他大了很多,不能算是孩子了,可姐姐那麼聰明會辦事的人,明明處理好了,為什麼父親會知道?要動家法,需要賀一鳴跪求幫忙圓場?
小的時候傻,沒注意也不會去想,現在想想,家裡怕是有一個告狀鬼啊,彆人都不爭氣,都愛惹事,可不就顯著他了?又勤奮又乖,滿腹才華,未來可期,還孝順知禮,可不就得彆人誇獎看重?
賀一鳴當時所有的行為,都是有目的的,要麼,是不想一起被罰,還擔個‘知情不報’的同犯罪名;要麼,是想表現突出自己,爭取以後更多更好的機會,學習,交際,亦或其它。
背他回家的那個下雨天就更彆提了,要不是被賀一鳴騙了,他也不可能大雨天的跑出去,雨淋著好玩嗎,他又不是有病,賀一鳴的確背他回家了,那年他才七歲,個子不高,瘦瘦的,重不到哪去,賀一鳴背著他並不費力,單手就摟的住,可那麼大的油紙傘,賀一鳴隻顧著自己頭頂,全然顧不上他,到家時他整個人都濕透了,病了小半個月,反倒是賀一鳴自己,功勞有了,孝悌也有了,鞋子濕透了,上半身一點沒事,健健康康,活蹦亂跳。
過往種種……賀一鳴還真敢說!
葉白汀自己小時候經曆坎坷,見慣人情冷暖,最是恩怨分明,彆人待他好,他可以記很多久很久,永不會忘,如若彆人彆有用心,根本不是想幫,他轉頭就能忘,沒必要在意,也沒必要承情。
他眼梢垂了下來,聲音微低:“我是該好好謝謝你……對、我、的、照、顧。”
許是這話裡陰陽怪氣太隱晦,賀一鳴一時沒品出來,還沉浸在‘自己好偉大好有人情味’的人設裡,歎了一句:“都是一家人,往後的路還要一起走,汀弟不必如此客氣。”
他一臉正氣,渾身儘是‘君子風骨’,怎麼想都覺得沒問題,葉白汀小時候粘過他,繞著他叫過兄長,就算進了詔獄,上次在魯王府掛白時偶遇,那麼討厭他,那麼恨他,不也沒把他怎麼樣?還製止了仇疑青,要求仇疑青放他走……
葉白汀對他是有依戀的,這就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永遠都戀家,不想離開親人。
看著對方清澈明亮的眼睛,乖乖巧巧,傻乎乎的,賀一鳴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又道:“北鎮撫司委實不是什麼好地方,吃人不吐骨頭的,汀弟不若隨為兄走,為兄自會予你一片天地,讓你光明正大的走在陽光下。”
葉白汀:“這就走麼?”
賀一鳴一聽這話,眼睛就是一亮,隨後淺淺又歎:“其實為兄遇到了一件難事……也不知哪裡得罪了這位指揮使,仇疑青不講道理,非要同為兄作對,翻出了半年前的案子要查,那案子是為兄親查,證據確鑿,大理寺也核準過,順利結案的,他偏要翻,為兄倒是不怕,名正言順,鐵證如山的事,翻不了,可這樣一來,所有人都跟著忙亂,彆人難免會怪為兄惹了事,讓大家幫忙圓場,為兄今日過來,就是想讓北鎮撫司出具一個簽章條陳,言明日後不再糾纏此事……為兄其實也是為仇疑青著想,真相就是那樣,他不可能查出來彆的,事情鬨得大了,他收不了場,還不是一樣要被處罰?”
“你能從詔獄出來,怎麼說,仇疑青都對你我兄弟二人有恩,這份情不能不還,這事為兄便不與他計較,也不上告,隻要剛剛那個文書把流程走了,這事就能順利完結,於他好,於為兄好,於所有人都好——為兄這麼說,你能明白麼?”
葉白汀不要太明白,對方這粉飾太平,黑白顛倒的本事,比他做人的水準可高太多了:“你是想讓我幫忙……”
“我們是一家人,我還能害你?義父的話,你都忘了?”賀一鳴想起以往的親睦日子,自己都要快被自己感動了,一時忘了其它,又要去搭葉白汀的肩。
“汪!嗚——汪汪!”
迎來的仍然是狗子蠢蠢欲動的白牙,就好像在說:說話就說話,你動個爪試試!
賀一鳴眯了眼。
葉白汀當然不可能幫這個忙,八尺壯漢的文書今天已經被欺負夠了,他怎麼可能胳膊肘往外拐?流程是斷斷不可能走的,章也是不可能簽的,因要翻這個案子的人,並不是仇疑青自己,還有他一份。
他看起來就那麼好哄好騙?
“你的事,按說我不能不管,可有些事,我有點不懂,可否請你幫忙解惑?”
他說話的表情很乖,看起來真的隻是有點疑惑,賀一鳴甩了甩袖子,十分大方:“你說。”
葉白汀眨眨眼:“案子果真沒問題?”
“當然,”賀一鳴一邊理直氣壯的放話,一邊謹慎試探,“錦衣衛不也是沒查到什麼?”
葉白汀點了點頭:“就是因為沒有啊……”
賀一鳴表情更輕鬆了:“那你還不信為兄?”
葉白汀便道:“我就是覺得挺有意思的,錦衣衛忙了半天,什麼都沒發現,開棺驗屍,也沒有新線索,過去半年,屍體已儘腐壞,刀口皮膚都爛了,完全看不出東西,管修竹死的時候……你見了沒?能不能同我說說?”
賀一鳴:“見了,當時發現人死,事情就報到了刑部,我趕到時,現場已經封存,沒有被破壞。”
葉白汀:“那管修竹不是自殺麼,當時手是抓著匕首的麼?”
“是。”
“兩隻手?”
“隻左手。”賀一鳴道,“他是個左撇子。”
“那右手在乾什麼呢?”
“就放著啊。”
“在地上,很自然的放著?像睡著了那樣?”葉白汀拿自己的手比了比,“類似這樣?”
“差不多。”
“那地上有什麼東西麼?掉下來的東西之類的?”
“沒有。”
“那他死前有吃喝什麼麼?”
“茶水,”賀一鳴一臉‘我怎麼會漏掉這種細節’的自得,“房間裡的茶水,當時就請仵作驗過了,無毒。”
“這樣啊,”葉白汀又問,“那桌椅案幾呢?有挪動過的痕跡麼?”
賀一鳴眉梢皺起:“怎麼這麼多問題?”
葉白汀:“不是說密室?我就有點好奇,第一次遇見麼,窗子和門真的都是鎖好的,嚴嚴實實的那種?”
賀一鳴看了眼遠處檔房的窗子,按捺下脾氣:“是。”
“誰第一個發現的?”
“應該都去敲過門,但門沒開,一點動靜都沒有,大家都感覺出了事,沒敢動,最後是趙興德和萬承運一起過去,趙興德踹了門。”
“戶部侍郎……和尚書?”
“趙興德當時還不是侍郎,隻是比底下人都大一級,政績考核也合格,再過兩個月不是升遷,就得調走,”賀一鳴看著葉白汀,語重心長,“官場的規矩你不懂,那個時候,正該他各處打點表現,以期之後的高位。”
葉白汀才不管什麼官場規矩不規矩:“所以他們兩個一起進去的……沒有旁人?”
賀一鳴:“當時肯定沒有,但發現人死了,趙興德立刻叫了人。”
“那管修竹……”
葉白汀逮著機會,很是問了些問題,賀一鳴答著答著,總算回過味來了,眼梢眯起:“這麼多問題,汀弟該不會是在套為兄的話吧?”
葉白汀立刻反對:“哪能呢?想多了,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