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一鳴感覺仇疑青視線並不友好,態度自也友好不到哪裡去:“章公子此前對我諸多意見,言語挑釁,所有人都看到了,我自不可能願意同他一處,早早就離開了。”
仇疑青:“你方才在何處?”
“和這位小兄弟一樣,方便,”賀一鳴指了指茶樓夥計,“我下樓比所有人都早,離開時高大人都還在樓上,之後便是前方張榜,所有人都在湊熱鬨,我便也沒有上樓,一直都在樓下,他章佑去了哪裡,做了什麼,為什麼想不開跳了樓,我悉數不知。”
高峻想了想,道:“這一點下官可作證,的確在下官下樓之前,賀大人就離開了,直到此刻,再未見過。”
葉白汀心中有數,短暫的和仇疑青碰了下眼神。
所以仍然是,每個人的時間都是獨立存在的,在街上放榜,最熱鬨最嘈雜的時候,所有案件相關人都有自己單獨的時間段,連於聯海都在申薑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一會兒……
明確的不在場證明,估計得對現場茶樓及四周做一個深入的走訪問供,才能獲知。
“啟稟指揮使——”
上樓尋找線索的錦衣衛下來了一個,朝仇疑青拱手行禮:“樓頂牆磚有明顯腳印,滑痕清晰,疑似死者墜樓地點,現場已經隔離清晰,準備勘驗工作!”
葉白汀這邊也已經戴上手套,走到屍體麵前,準備現場初檢。
仇疑青揮手叫手下回去繼續:“立刻進行勘驗,本使稍後親至。”
“是!”
仇疑青就站在原地,不僅自己看著葉白汀驗屍,還沒讓現場的案件相關人離開,讓他們一起看這個驗屍過程,並留意他們的神情變化,外在表現。
葉白汀此刻注意力集中,專注地上的屍體——
“死者肩骨著地,碎裂明顯,局部皮膚擦傷嚴重,骨節挫裂,耳有出血……該是內臟破裂嚴重。”
“手臂粉碎性骨折,雙手甚至來不及撤出,壓在身體下,死者仍然有一個下意識‘以手撐地’的支撐動作,但這樣的高度速度已經來不及,身體骨節廣泛性損傷,瞬間內臟出血,死者死因明顯,乃是高處墜落而亡。”
簡單來說,就是摔死的。
但死者的表情有些奇怪……
因是俯臥,半張臉幾乎全部摔壞,葉白汀能看到的有限,可就這有限的表情,他也能解讀出來,死者死前有非常豐富的情緒表達,類似憤怒,恐懼……
“……死者指甲完好,無發紺青紫,無毒理現象,他摔下來的時候應該有意識……右腳的鞋子歪了,可能是大力擦蹭到某處所致。”
“這不就是踩偏了,不小心掉了下來?”
高峻聽完葉白汀的話,若有所思:“會不會是這次恩科榜上無名,心裡受不了了?畢竟之前章公子那般自信,言之鑿鑿,還說慶祝酒席都擺好了,遇此噩耗,難免心中難過。”
耿元忠似乎到現在才回過神來:“所以我這表侄……並非外人蓄意謀殺,隻是自己不小心?”
高峻歎了口氣,拱拱手:“大人節哀,看起來好像的確如此,這個歪了的鞋子……實在太明顯了。”
仇疑青沒理會二人的話,隻是看著驗完屍身,站起來的小仵作:“可有什麼想法?”
“鞋子歪了,看起來的確很像意外,但……他為什麼沒有叫?”
葉白汀圍著屍體轉了一圈,眉頭微蹙:“指揮使你來看,他整個手掌到手臂幾乎粉碎性骨折,墜落過程中人是清醒的,還知道用手拄地麵,死亡時表情劇烈且明顯,害怕驚恐——一般人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尖叫呼救麼?他為何死的如此無聲無息,一點聲響都沒有?”
若說高空墜落,重重摔在地上的那一下,可能正好被嘈雜人聲掩蓋,持續發出的尖叫聲卻很難,在場所有人都沒有聽見章佑聲音,很大可能就是他的整個墜落過程是安靜的,沒發出聲音。
為什麼?
耿元忠:“是不是被喂了藥?非毒物,可能隻是讓人昏迷,或者致啞的藥? ”
“暫無此發現,錦衣衛會繼續追查,”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但葉白汀持不同意見,“死者牙關緊咬,雙目圓瞪,表情裡‘憋’的成分很重,比起藥物反應,更像是自己在努力控製……”
他是有什麼心理上的疾病嗎?比如恐高,站到高處就發不出聲音,還是有其它顧慮,知道這一死逃不過,乾脆憋住了不發出聲音,以防生出彆的意外?
那這個行為一定有原因,是為了什麼呢?
周邊錦衣衛工作迅速,不相乾的人很快疏散乾淨,現場恢複安靜。
遠處有人影過來,是申薑押著人過來了。
“鬨市忽發命案,本使不敢大意,還請幾位暫時不要離開,配合錦衣衛辦案。”
仇疑青根本沒聽幾人回答,抬手叫了錦衣衛過來,把耿元忠幾人分彆帶到不同的房間隔開。
這會兒工夫,申薑也到了跟前,帶過來的不隻是兩個男人,還有一個紅裙女子:“這姑娘好像指揮使要的?屬下見押她那小兵忙,就一塊帶過來了。”
仇疑青頜首:“嗯。”
紅裙女人本來一臉害怕,嚇的梨花帶雨,頗有幾分裝可憐的樣子,看到地上屍體的瞬間,突然往前,要撲到人身上——被錦衣衛攔住,哭的更厲害了,相當真情實感。
葉白汀:“怎麼回事?”
申薑看了看四周,小聲道:“這個是章佑的相好,叫含蕊,身份不怎麼上得了台麵,是最下九流的一行,私窠子裡出來的姑娘,奈何章佑瞧上了啊,給人贖了身子,置了院子,悄悄藏了起來……捂的很嚴實,每回去都避著人,幾乎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藏了這麼個女人,最近這一兩個月備考,各種風口浪尖的,他乾脆一回沒去,生怕彆人知道似的……咱們的人也就沒查到。”
“那她自己必也知道這段關係隱秘,不會隨意出門,叫人察覺?”
“可不是,她沒想到這來的,是有幾個黑衣人悄悄綁了她,拿刀抵著她,讓她來的,也不知道目的是什麼,指揮使注意到她,派人去找,反而是救了她,不然她一準會沒命!”
“黑衣人呢?”
“功夫不錯,跑得太快,咱們人手都要顧著這邊的事,一時沒來得及,叫人給跑了……有兩個追蹤技術不錯的調了過去,不知能不能追到。”
兩人說話的時候,含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章郎……你怎麼拋棄奴家,就這麼先去了呢……”
葉白汀視線仔細打量過女子,心中就有了底。
考究的衣裳樣式,麵料,裁剪合體的細致線條,價值不菲的珠寶頭麵,微嗅就能感知到的高級香料……
“章佑待你很好?”
“是……”含蕊抹著淚,“沒誰比他待奴家更好,沒把奴家當個玩意,是真心喜歡奴家,嗬護奴家的,叫奴家伺候……也極為體貼,從不顧著自己快活……”
她頭微垂,略有些羞澀:“章郎家中有夫人,總說虧欠奴家,但奴家什麼身份,從不敢爭的,每每如此說,他便更憐惜奴家,奴家……奴家真真沒遇到過這麼好的人,他是真心喜奴家的,奴家知道……”
“ 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不多的,”含蕊搖搖頭,“他很多事都不會同奴家講,奴家隻記得他兩個月前的一天,心情非常好,說今次恩科他要參加,且一定會中,他已經想到了方法,說隻要順利派官,就能接奴家回去過日子,正大光明的做娶納文書,他有這個本事也有這個資格,再不怕被人說嘴……”
“他可有說這個‘方法’是什麼?”
“沒有,隻是好像對耿大人很不滿……說親戚不幫忙也沒關係,他就是聰明,就是能找到路子,彆人不願意給,他也有方法逼的彆人給……”
女人膽子比較小,也不怎麼聰明,被問的再多,翻來覆去也是這些話,再沒多的信息。
葉白汀將視線轉向另外兩個,同耿元忠鋪子有關,做‘借錢’生意的男人。
也不用他問,仇疑青那邊氣勢一放,倆人就跪在地上,自己說話了:“小的什麼都不知道啊……確,確曾借過這位於文吏一些錢,也替耿大人鋪子跑過幾回腿,辦過幾回事,但咱們真的就隻是跑腿的,得些賞錢而已,嚇唬嚇唬沒膽子的小吏,更多的事根本沒膽子做啊!”
仇疑青:“沒乾過‘借錢’生意?”
“沒,真不敢!”倆人趴在地上,額頭抵著地麵,“也就章公子賀大人這種大人物,才敢提這樣的事,咱們哪裡敢!”
仇疑青眉鋒微揚:“你們見過章佑和賀一鳴提錢的事?”
“就……遠遠聽到了點,也不一定對,咱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
仇疑青又問了幾個問題,兩個人誠惶誠恐,不敢撒謊,看起來就是跟這件事沒關係的小人物,今天隻是閒著沒事,過來湊個熱鬨,誰知道被於聯海看到了,才有這一追一跑的事。
但也不能放鬆警惕,仇疑青抬手,叫人把兩個人帶下去,再仔細問問。
小嘍羅,不明就裡跑腿的人,不知道核心秘密,看似也和某些暗裡勢力無關,可他們仍然帶來了很關鍵的信息——
葉白汀心中快速轉動,莫非之前他們想錯了,勒索賀一鳴的並不是黃康,而是章佑?
根據本案線索推測,‘科舉舞弊’這盤棋,被幕後之人操縱了許久,他們並不大規模透題買賣,而是有一個選擇標準,章佑明顯不符合這個標準,不可能被選中,他和耿元忠是親戚,卻又不止一次的說耿元忠靠不住,他對這次大考的信心全部來自於自己做的準備……
所以這個機會,是誰給的?
賀一鳴嗎?
再加此前於聯海所言,賀一鳴和鬱聞章的接觸前後,葉白汀很難不懷疑,賀一鳴就是這個利益集團的掮客,專門來尋找各種目標,進行試探和引誘……
就算他不是凶手,真正下手的人,也一定是知悉秘密,並參與背後操作之人!
“接下來怎麼辦?”申薑在那邊請示指揮使意見,“要不要趁熱打鐵,順便問個供?”
仇疑青心中所想,和葉白汀一樣,眸底鋒芒都露了出來:“案發現場,為何不問?”
還要問的迅速,問的細致!
他手伸向小仵作:“來一起?”
葉白汀走在陽光下,腳步往前,眼神銳利:“問!”
現在就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