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白汀微微笑著,往前一步:“達首領,咱們繼續說案子?”
達哈吐出一口帶血的口水,其實不太想說話,可不說話不行,申薑盯著他,又晃了晃拳頭,什麼意思不要太明顯,不想說話可以,那就接著打!
他隻得深吸了兩口氣,繼續:“玉玲瓏……其實也沒必要死,一個肮臟的賤女人而已,隻要好好伺候了我,我也不會不依不饒,本沒想同她計較,可她錯就錯在,心思太玲瓏了……明明不願意,不喜歡那套酒桌規矩,和魯明推拒酒盞間,指甲都斷了一小截,還是喝了那杯酒,還是被魯明拉到了樹林後麵,伺候了那種事……”
“魯明真不行,嘴上沒把門的,乾那事暢快了,竟然什麼都敢說,還以為女人都蠢,根本聽不懂,八王子之事,他到底感覺事情太大,又是新得到的消息,自己還沒吃上這一份利呢,忍住了沒說,就漏了安將軍……”
達哈冷笑:“我親眼瞧著玉玲瓏表情不對勁了,她的確很能演,人前裝的很像,但我是什麼人,最擅長的就是暗裡陰私那點事,仔細一查,就發現她知道了這件事,還有我倉房裡藏著的東西。”
“但她知道也沒關係,一個低賤的女人,能乾得了什麼?可我後來發現不對勁,酒宴上她脫不開身,沒人可以幫忙的情況下,她的確什麼都沒乾,就像往常一樣該跳舞跳舞,該敬酒敬酒,臉上笑容很甜,舞姿一如既往動人,但蘇屠來了之後,她變得不一樣了。我看到了她朝蘇屠看過去的眼神,非常不一樣,她應該是想找他幫忙,她定過蘇家的酒,知道蘇屠是安將軍的人,我不可能真的讓她做好這件事,遂在酒宴正鬨的時候,我去追了她。”
“我問她父母是誰,可曾去過邊關,她笑著與我調情,故意避過,我便知她心虛,一定有問題,收拾肯定是要收拾的,但美色在前,焉有不享受的道理?”
“我追著她一路往東,本想把她掐啞了,免的弄出聲響,招來了人,誰知她竟這般體貼,任我怎樣都不叫,任我欺負的多狠,都不吭聲,那滿臉淚痕卻生生克製的模樣……嘖,搞得我都想下手輕點了。”
“但我問她的事,她一個字都沒說,我的所有問題,她都不答,她不說她父母是誰,現在何處,不說是否認識安將軍,是否知道蘇屠,她什麼都不說!這就是她自找的了!她越不說,我越恨,越不說,我越興奮,我最討厭不乖的,乖孩子有獎勵,不乖的,當然要死了!”
達哈表情越來越陰鷙,像個瘋子。
陽光無聲落在地麵,房間越來越安靜,連吹來的風中都帶著歎息。
除了主動被告知的蘇酒酒,沒有人知道玉玲瓏的過往,其族人為了杜絕麻煩,早把過往編出了八百種樣子,不叫人查到,外麵的人不會關心一個教坊司的姑娘姓甚名誰,家在何處,可有親人,經曆過什麼。
葉白汀也是在分析案情過後,感覺玉玲瓏的遭遇是意外,但本身存在很重要後,才提醒申薑細查,奈何過往歲月掩埋了太多東西,申薑查的並不容易,時間太短,及至今日,方才有準確的結果和證據。
達哈聲音裡含著恨:“我倒沒想到,蘇屠隱瞞安將軍的存在,不肯出賣也就罷了,畢竟他曾在安將軍麾下效力,有紀律,這女人明明隻是一個舞姬,身份低賤,連安將軍是誰都不知道,卻也願意拚出性命維護……好在她還沒來得及給蘇屠遞信,我以為我成功了,沒想到她被我糟蹋成那個樣子,死在我手裡了,還能把這個信息傳遞出去,被你們找到!”
“明明是一個賤女人,明明任我欺辱,任我發泄,一句話說不出來,顫抖著,指甲都折了,卻不肯求饒!我讓她給我跳支脫衣服的舞,她不肯,我讓她哺酒給我喝,她也不肯!”
“一個伺候人的舞姬,哪來那麼多規矩,哺口酒與我怎麼了,跳個脫衣裳的舞怎麼了,這不是她們這種人的慣用伎倆麼?為什麼彆人可以,她就不行!”
似是想起當日這些不愉快,達哈非常不滿意,視線流轉,放到蘇酒酒身上,冷嗤一聲,神色更陰——
“你們大昭的女人,都被慣壞了,學不會柔軟,不馴,頂撞,骨頭硬,莫名其妙的執著……一支舞,一口酒而已,費不了多少事,就是不肯,不願,根本不知道男人在外麵的辛苦,也從來不懂得,隻有伺候好了男人,才會有好日子過!我不下狠手,是我大度,但凡想拿捏,彆說舞你跳不了,酒你喝不了,想賣你去哪裡,就能賣你去哪裡,便是將你扔到豬圈馬廄,你也隻有受著的份!”
“什麼彆人不懂酒,不配,這天下是男人打下來的,酒也是給男人喝的,你們女人才不配!你們就不應該被允許喝酒!你們懂個屁!”
蘇酒酒一直都很安靜,上次堂前問供是,今日也是,哪怕剛才申薑和達哈打架,達哈一臉血,現在口鼻間的血色仍然可怖,她都沒有被嚇到,沒什麼表情,也沒想說話。
可現在,她突然柳眉揚起,眸底含鋒,從腰間取下小酒壺,打開蓋子,往地上一灑,瞬間房間內酒香縈繞。
也是這個時候,眾人才反應過來,原來她腰間掛著的這個巴掌大的小東西,並不是什麼女孩的裝飾物,而是小小的容器,裡邊放了酒。
這個酒和平日慣常見到聞到的不一樣,質地清澈如水,卻比水略稠,你能看到它小溪清泉一般撞在地上的痕跡,激出的水花,也能看出它淡淡拉絲般的質感,初聞它味道非常霸道,鋒辣,凜冽,似乎卷起風雷之勢,讓你想到夏日雷暴,海上颶風,忍不住要後退一步,剛要退,氣氛就變了,暴雨霸道,帶來了雷鳴閃電,也帶來了雨水裡的生機,它的味道開始變得溫柔,像春日甘霖,像秋日暖陽,像四季輪轉裡,生命的韶華,有種子發芽長大,有花朵盛放枯萎,有人在時光中降生,慢慢走向儘頭,和世間道彆。
它的餘味不凜冽,也不回甘,稍稍帶著一點微苦的澀,最後歸於平靜,哪怕你不再聞到它的味道,心中因它而起的那股激蕩,仍久久不散。
蘇酒酒聲音清越:“達首領現在可還覺得沒滋味?”
達哈眼睛有些模糊,用力晃了晃頭:“你拿來的什麼東西……”
“達首領是不是覺得頭暈眼花,腳不勝力?”
“你……”
“達首領醉了。”
“不可能!”達哈感覺自己有點大舌頭,再次用力晃了晃腦袋,視線滑過大廳,“我怎麼可能醉……你們都沒醉!我千杯不醉,怎麼可能一點灑在地上的酒……”
蘇酒酒眼眸微垂:“此酒名紅塵路,祭亡魂。我調加了玉姑娘最喜歡的梅冽,便是獨屬她的送行酒,尋常人聞了,大抵不會有太多感覺,殺了她的人,卻一定會想到她當時身上的味道,死前的眼神,記的越深,越會不適。”
“酒,是有靈性的。”
“你說你瓦剌人一年有大半年醉著,兩日就要大醉一回,喝酒就是為了醉,酒很委屈。它釀出來,經時光淬煉,經土封悠長,不是為了被這麼糟蹋的。”
“在我們大昭,嬰兒新生,有慶祝酒,兒女初成,有成年酒,金榜題名,有狀元酒,洞房花燭,有女兒紅,折柳送行,有惜彆酒,壯誌未酬,有豪情酒,知己相交,有珍惜酒,他鄉遇故知,有驚喜酒,老來有壽酒,墳前有祭酒……”
“也不是所有酒都是那麼歡欣的,有相逢意氣為君飲,也有江湖夜雨十年燈,有人生得意須儘歡,也有濁酒一杯家萬裡,有暗香盈袖,西出陽關,也有酒入愁腸,獨酌無相親……”
“我有一罇酒,欲以贈遠人。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蘇酒酒微抬著頭,眼底一片清亮:“春日暖陽,夏日繁花,秋日微風,冬日初雪,四季總會輪轉,但每個人的四季都不同。去年的桃花,今年仍會開,可同一株桃樹,開的不是去年的花,曆的也不是去年的寒,它們是新的,經由不同氣候,或減了兩分香,或添了三分甜,桃樹前的賞花人,也和去歲不同,可能是文人墨客,可能是新婚伉儷,也可能是不知事的孩童。”
“釀酒方子不變,糧食和花果卻並非始終如一,不同的時間,氣候,溫度,味道都不一樣,每一壇酒,都獨一無二,喝酒的人也是。”
“我們敬畏世情的酸甜苦辣,我們樂於分享不一樣的人生瞬間,我們敢於麵對真實的自己,不管憂愁還是歡愉,我們永遠記得冽酒入喉的這個瞬間,陪伴在對麵的人,我們珍惜這一刻,獨一無二的自己。”
“我們在酒裡參與彆人的人生,也讓彆人讀懂自己,我們感悟,我們成長,我們慢慢理解了,什麼是理想和信仰,什麼是道義和犧牲,什麼是奉獻和感恩,什麼人不可以錯過,什麼人要永遠懷念……我們終會找到自己在世間的意義,我們的人生,豐滿有滋味。”
蘇酒酒看著達哈:“玉姑娘沒了,可我識得她,記得她,我見過最美的舞,看過世間最好看的冬日梅雪,而你,恐一生虛度,都看不到這些美好。恐怕你的人生中,從未有過此類瞬間,有人喝了酒,眼睛閃著光,和你講星空和愛。”
“酒是人生,人生是酒,酒有百味,人生亦如此。酸甜苦辣,過往與將來,所有人間韶華,人世倥傯,都可在此間看到。酒可訴衷腸,伴彆離,酬知己,獨獨不應該被逼迫。”
“它是很美好的東西,值得所有人喜歡,不應該被你們放在酒桌上那般逼壓褻瀆,讓姑娘們談之變色,越來越不敢沾,慢慢再也享受不了,品味不到,這份本該可以擁有的美好。”
“所以我說,酒不是這麼喝的。”
“你說瓦剌人醉生夢死,一年有半年在醉裡度過,我以為達首領是高官,是替代你國形象的來使,會有更高品位,更佳姿態,沒想到,不過如此。”
作者有話要說:注:本章中詩詞都不是作者原創哈,作者也寫不出來……
相逢意氣為君飲——王維。江湖夜雨十年燈——黃庭堅。人生得意須儘歡——李白。濁酒一杯家萬裡——範仲淹。有暗香盈袖——李清照。西出陽關無故人——王維。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範仲淹。獨酌無相親——李白。我有一罇酒,欲以贈遠人——佚名。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韋應物。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