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車架從永定門進入外城, 而後沿著京城中軸線徑直入了內城,卻沒有繼續由宣德門進入皇城,回到公主府, 而是轉了個彎往東而去。
那是高官權貴世代居住的地方。
一時間,各府門前出入的小廝變得多了起來, 全都是在想辦法打聽消息。
公主往東去做什麼?
什麼, 去了鎮國公府?他們什麼時候有聯係了!
什麼, 長公主沒下車輦, 隻是停留了一會就走了?那她跑國公府門前走一遭作甚!
聽說為了送衛世子和國公府新來的表小姐?
哪個表小姐,為什麼長公主會親自護送他們回府, 是為了衛世子,還是這個表小姐有什麼特殊之處?
不到一個時辰,京城上層圈基本都知道了, 鎮國公府來了位表小姐, 似乎還得了長公主的青眼。
“長公主?”孫氏抬起頭,神情有些微妙,“她們怎麼會碰到一起?”
還親自送回來……
“據說是在慈濟寺偶然遇上了,聊得很投緣,殿下還留世子和表小姐一道用膳了。”
丫鬟著急,“二夫人,快些吧, 大夫人和其他人此刻估計已經在府門前候著了。”
“……真是便宜她了。”孫氏輕哼一聲,不甚情願的起身。
“一個小輩, 還要勞動這些長輩去迎,也不怕折了壽。”
丫鬟低頭跟在身後,不敢作聲,知道她指的是表小姐。
夫人本就因她要進府, 這些時日滿心不快,原還打算著在人到之後稱病不見,給個下馬威,誰料人算不如天算,人家運氣好,扒上了長公主。
公主到訪,即便是國公爺在府,也得親自去迎,更何況是夫人。
這下下馬威沒給成,反倒是第一次見麵就矮了人家一頭,夫人這會心裡恐怕正憋著氣呢。
可不是氣嗎?
孫氏都快氣炸了。
她前陣子想把她的侄女接過來,那孩子可憐,父母兄長因為一場意外全都沒了,隻剩下她一根獨苗苗,還受了刺激記憶全失。
她瞧著不忍心,就想著接到身邊照顧。
誰知跟老夫人提了,老夫人卻隻說讓她們自己拿主意,態度不冷不熱。
跟二爺提,二爺委婉的表示,家中兒郎都大了,到了婚配的年紀,這時候接進來一個適齡的表姐妹並不合適。
孫氏仔細一琢磨,倒也是這個道理。
兒子已經十六,正該準備說親,她將侄女接來,即便她沒那個意思,也很容易給彆人造成誤會。
到時有意向的人家一打聽,府裡有個親近的表妹,擔心表兄妹之間生出了感情,忌諱這一點那就不好了。
所以,縱使孫氏被駁了麵子有些不大高興,也還是壓下了接侄女過來的想法。
如果事情到這也就算了,可是偏偏就是那麼巧,在她剛打消主意沒兩天,老夫人就大張旗鼓的讓世子帶人去臨安接三姑奶奶的女兒。
三姑奶奶是誰?那是孫氏還待字閨中時就極度討厭的人!
明明是庶女,卻淩駕在她們這些嫡女之上,還被冠以“京城第一才女”、“第一美人”的名頭,壓得其他人暗淡無光。
問問當時同齡的小姐們,有幾個喜歡她的?全都提起她就咬牙切齒。
其中又以孫氏為最,因為她好巧不巧的,還嫁進了國公府,與衛詩成了名義上的姑嫂。
有時不僅婆媳是天敵,就連姑嫂也是。
尤其當這個小姑子特彆會討人喜歡,上到公婆、大伯子小叔子,下到本應最親密的夫婿,全都更喜歡她勝過自己。
叫孫氏如何不將她厭惡到了骨子裡?
什麼才女美人,不過是魅惑人心的狐媚子罷了!
等到後來她的醜事曝光,一下子從枝頭跌進泥裡,是人都能踩上兩腳,後來更是被匆匆嫁去江南,孫氏這才覺得一直憋在胸口的那股惡氣終於出了。
然而現在,那個狐媚子的女兒要回來了。
在她的侄女不能進府後,所有人卻同意了去接另一個關係更近的表小姐。
這不亞於在孫氏臉上扇了一巴掌,讓她又不由的想起了十幾年前和衛詩相處時的情景——
無論她做什麼,所有人都隻能看見一個衛詩。
如今她的侄女與她當年的處境何其相像。
果然,狐媚子的女兒也是狐媚子。
“二夫人。”丫鬟輕聲提醒:“大夫人在前麵。”
孫氏回神,抬眸望去,站在人群最前方、打扮得最端莊嫻靜的,不是她那好大嫂又是誰?
“慣會踩低捧高、見風使舵。”
孫氏偷偷撇了撇嘴,不要以為她不知道,大嫂心裡也未必待見這個突然出現的外甥女,不然為什麼將她的院子安排得那麼偏?
“夫人……”丫鬟都快哭了,周圍這麼多人,保不齊就被哪個耳尖的聽了去,再告訴大夫人,有您的小鞋穿。
孫氏收斂情緒,輕輕扶了下鬢角的發簪,端起笑臉款款走到穀氏身後,在離她一步之遠的位置站定。
穀氏聽見動靜,瞥了她一眼,什麼話都沒說,可孫氏就是覺得那眼裡透著輕慢和不屑一顧。
她麵上依舊帶著笑,手裡卻快把帕子擰成了麻花。
得意什麼?
即使你貴為國公夫人,不還是要跟她一樣站在門口等著迎人,誰又比誰差了!
“大嫂,你說長公主這是什麼意思?她們這個關係……”孫氏以袖遮唇,輕輕笑了一聲,意思不言而喻。
“你想知道?”穀氏聲音淡淡,自帶一股威嚴。
“啊?”孫氏眨眨眼,不甚明白她這問話的含義。
“殿下來了,想知道,你可以親自去問。”穀氏又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有膽子在背後說小話,有膽子當麵問去啊。
孫氏麵容一僵,還不敢發作,隻能在心裡快把自己憋出了內傷。
說來了,是真的來了。
華麗的車架轉瞬便到了近前,穀氏剛領著人走下台階,就見車架後麵一少年打馬上前,英姿勃發,正是她那有月餘未見的大兒子。
“母親。”衛泓湙翻身下馬,動作行雲流水,一瞧就知道馬上功夫必然不錯。
等至站定,他快走幾步,就要跪下行禮,卻被穀氏一把拉住。
“快彆多禮,這些日子可還好?路上可遇到什麼危險?”
她略顯急切的上下打量兒子,就怕他哪裡受了傷。
這年頭出門並不容易,有些地方匪患嚴重,可不管你是官家還是商家,一律先搶了再說。
孫氏的兄長就是在攜家人去任上的時候遭遇了山匪搶劫,一大家子最後隻剩下了一個十幾歲的小姐,聽說還是裝死躲在死人堆裡,才僥幸逃過一劫。
自從聽到這個消息,穀氏就沒睡過一回安穩覺,不止一次的後悔,之前不該同意讓泓兒去。
這會見他終於平安歸來,一直提著的心這才放下。
“以後可不能讓你跑那麼遠了,就在京城,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待著。”
穀氏撣了撣兒子的肩,看著他,眼裡都是驕傲和欣喜。
“母親。”衛泓湙有些尷尬,隻得快速轉移話題:“表妹還在車裡。”
說話間,車輦的門被緩緩打開,梅香和另一個丫鬟跪在門邊挑起車簾,露出趙嘉平姣好卻威嚴的容顏,以及她身邊瑰姿豔逸、出塵絕麗的少女。
穀氏和孫氏一時看得有些呆,衛詩的女兒……長這樣?
衛詩當年豔冠京華,即便很多人不想承認,但是她的容貌確實屬於頂尖。
兩人之前就有心理準備,她的女兒必然不會差到哪裡去。
畢竟當年那個進士,也算得上眉清目秀、端方持正。
但是她們萬萬沒想過,這種美貌還能更上一層樓。
隻怕如果衛詩在世,站在這個女兒身邊都會黯然三分。
孫氏咬牙,走了一個娘,又來一個更能魅惑人心的女兒,京城的水恐怕又得被攪渾了不可。
“小心。”衛泓湙站在車架旁,輕輕將夏沁顏扶下馬車,從動作到神態,無不透著一股珍視。
穀氏眼皮跳了跳,少年慕艾,少男少女一起相處了這麼長時間,本就容易心生情愫,況且少女那般容貌……
“夫人安。”
夏沁顏福身,唇角帶著淺淺的笑意,不刻意熱絡,也不顯冷淡疏離,分寸把握的極好。
穀氏挑挑眉,揚起笑臉握住她的手,觸手軟滑細膩,宛如上好的美玉,讓她不由又是一驚。
不是說在夏家過得不好嗎,這樣子也不像啊。
“做什麼這麼生疏,我是你大舅母。”穀氏拍了拍她。
“你母親雖不是老夫人親生,卻甚是親生,你就是我們嫡嫡親的外甥女。若是連一聲舅母都不肯叫,我可是要傷心的。”
夏沁顏抿唇,似是害羞,又似是不好意思,“大舅母。”
“哎!”穀氏笑得十分親熱。
趙嘉平見了,稍稍安了心,不管她是為了什麼,也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隻要不欺負顏顏就行。
這也是她特意讓車架走這一遭的原因。
雖然暫時不能讓彆人發現她們之間的關係,但是不代表她不能做點什麼,讓小姑娘過得好點。
“有話回去敘吧,外頭冷,顏丫頭身子骨弱,不宜在外久留。”
趙嘉平居高臨下,視線一一在眾人身上掃過,而後看向夏沁顏時,神情明顯柔和很多。
“等你完全好了,我接你去公主府玩。”
“好。”夏沁顏溫軟的應了,目光不自覺在後頭車隊中轉了轉,仿佛在尋找著什麼,不過卻懂事的沒有問出聲。
趙嘉平心頭更暖,或許血脈親情真的天生割舍不斷,分明隻是短暫的見過兩麵,可無論是兒子還是小姑娘,卻都對彼此很上心。
這就是血緣的力量嗎?
“回頭還能見上。”她朝夏沁顏擠擠眼,姿態自然又親昵,看得穀氏和孫氏都有些納罕。
這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怎麼就能熟得像是多年未見的好友?
她們可是差著兩個輩分。
“本宮走了,代本宮向老夫人問聲好。”趙嘉平沒有多留,讓彆人明白她的態度之後立馬功成身退。
“恭送殿下。”國公府門前瞬間跪了一片,直到車架走得沒影了才敢起身。
“走走走,老夫人估計在裡頭都等急了。”穀氏拉著夏沁顏就上了台階。
門前兩頭石獅子巍峨矗立,高大威武,明知是假的,卻依然讓人心生畏懼。
她們沒有走正門,而是從側門而入,一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頭宮”,頭宮門上鑲嵌著六十三個金色門釘。
夏沁顏眸光微動,要知道皇宮的大宮門也才九九八十一個門釘,六十三個即為七九,這是僅次於王宮的配置。
不看其他陳設、布局以及占地麵積,隻這一點就能看出這所宅子主人的身份和地位。
進了裡麵,已有數頂小轎等候,夏沁顏在春杏的攙扶下坐上其中一頂,透過側麵時不時被風吹起的轎簾,她可以窺見一點周圍的景致,雕欄畫棟、美不甚收。
屋頂均采用綠色琉璃筒瓦和琉璃屋脊、吻獸,陽光照下來,熠熠生輝、流光溢彩。
夏沁顏唇角溢出幾絲笑意,果然不愧是屹立數朝不倒的鐘鳴鼎食之家,底蘊就是非同一般。
及至垂花門前,轎子微微晃動停了下來,碧雲打起簾子,春杏扶著她下了轎。
從這裡起除了婢女和嬤嬤,其他侍候的全都止步。
穀氏等人也在各自簇擁下圍了過來,拉著她一同上了抄手遊廊,而後是穿堂、大廳,最後才真正進入了正房大院。
正麵五間上房,兩邊穿山遊廊廂房,青磚為牆、壟瓦覆頂,看上去軒朗清雅又不失風韻。
“大夫人、二夫人,世子爺、表小姐到了。”
門廊下站著數名身著統一服飾的丫鬟,見了她們,齊齊行禮,兩人打簾,一人朝內通稟。
“可算是來了。”周氏坐直,翹首望著門口。
衛泓湙已提前將在夏家的所見所聞都寫成書信,派人快馬加鞭送了回來,周氏當時看完信真是又痛又悔。
既痛心那孩子的遭遇,也後悔這些年對她的忽視。
衛詩的確不是她親生,可是從她剛出生起就被抱於她撫養,那麼多年的疼愛都是真心實意,她早已將她當成親生女兒。
當年她出事,她痛心疾首,可也儘力為她挑選了一門在當時看來最合適的婚事。
夏耀祖寒門出身,想往上爬就得扒著國公府,想讓國公府幫他,就不會對她太差。
派去江南,那裡沒人能知道她的過往,不用在京城受著流言蜚語和指指點點。
她以為她為她考慮周全了,卻沒有想到她最終還是沒能過得了自己那關。
什麼夏耀祖、什麼柳姨娘,通通都是外因,是她過不去心裡那道坎,受不了身份、地位的落差,無法適應新的境遇,這才走了絕路。
是她自己放棄了自己。
想明白了這點,周氏才算是對她徹底失望了,她一生要強,無論發生何事,從不輕易低頭。
哪怕是幾年不見的丈夫,一回來就帶回來個妾室和已經兩歲大的孩子,她也依舊撐住了,迎了他們進門,冷靜的安頓那個女人和孩子。
然後將他們壓得翻不了身,保住自己和兒子的位置。
周氏以為衛詩受她教導應當也會如此,卻不料她隻是表麵堅強,實則脆弱的一點風雪就能要了命。
她無防人之心,輕易遭了算計,她失望卻能理解,畢竟當時她也不過及笄之年,閱曆不夠。
可她那般輕易放棄生命,周氏卻沒辦法原諒。
她置他們這些親人於何地,又置那個剛剛出生還在繈褓中的孩子於何地?
為此周氏還病了一場,等完全緩過來再派人去江南打聽時,才發現夏耀祖又娶了妻,而且來人回話說是繼室將那孩子照顧得很好。
那會她想著,這樣也好,商賈出身就沒有底氣作妖,孩子還小,從小養在身邊也就像親生的一樣了。
哪裡料到他們竟然當麵一套背後一套!
“苦了她了。”周氏歎息。
當年她一是氣衛詩走得急,二也是擔心這邊插手太多,讓那後母心裡膈應,再與孩子生了嫌隙,加之京中事多,風雲變幻的看得人心驚膽顫,漸漸也就將那邊丟過了手。
一晃竟是十幾年過去了。
當年據說長得粉雕玉琢的孩子也長成了大人模樣。
周氏望著從門外走進來的那道倩影,忍不住有些恍惚。
她眼瞼微微低垂,修長的脖頸卻始終昂揚;蓮步輕移,身姿款款,如弱柳扶風,瞧著有幾分羸弱,但眼神清明、姿態端莊,自有一股貴氣猶然而生。
傾世之容,風華無雙。
“給老夫人請安。”
夏沁顏舉手加額,右手壓左手掩於袖中,深深鞠躬,先行了一揖禮,而後直起身,雙膝跪地緩緩下拜,手掌著地,額頭貼著手掌,結結實實的行了個拜禮。
“好孩子,快起來。”周氏身體前傾,伸出手,打斷她還要繼續下拜的動作。
“自家人無需如此,快到外祖母身邊來。”
“表小姐。”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嬤嬤走過來扶起夏沁顏。
“老夫人這些時日茶飯不思、日日惦記著,如今可算是把您盼來了。”
“這是惠嬤嬤,祖母身邊最離不得的人。”衛泓湙小小的開了個玩笑:“比我還重要。”
“世子折煞奴婢了,老奴笨手笨腳,全賴老夫人不嫌棄,還肯賞我口飯吃。”惠嬤嬤笑,言語間滿是親近。
夏沁顏心裡就有數了,之前聽衛泓湙提過,他小時候曾養在祖母膝下,恐怕多是這位惠嬤嬤照顧。
同理,估摸著衛詩也是。
“嬤嬤。”她微微一福,惠嬤嬤趕緊避開,“使不得使不得。”
“吳嬤嬤與我說了一些娘親以前的舊事,她……曾勞您多照顧,您就是長輩,應該的。”
夏沁顏言語真切,提起“她”時頓了頓,略顯幾分黯然。
惠嬤嬤也不禁紅了眼眶,三姑奶奶那也是她從小看到大、親手照顧到大的人啊,私心來說,她對她的感情並不比老夫人對她的少。
尤其她曾親曆親為、手把手的帶她,那情誼自不是旁人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