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瀘城前任知縣在任上已經做了快十年, 一直不顯山不露水,每年考核都是中等,不出色, 也不會墊底。那地方又不是什麼富庶之地,所以想去的人並不多, 每次都能順利的讓他連任。”
衛泓湙以手點著桌麵,“咚、咚、咚”,在寬敞卻空曠的書房內顯得異常清脆。
“這次之所以派了孫大人上任,不是因為前知縣被調走, 而是他突發疾病去世了,這件事來得很突然, 連他家人都不知道為什麼,就忽然倒下了。”
“你是覺得瀘城裡麵有秘密, 這個知縣是刻意一直待在那不挪窩,然後因他走得突然, 其他人事先沒有準備, 又為了不讓秘密暴露,隻得先殺了即將到任的孫明發?”衛秉沉聲問。
“除此之外, 我想不出其它理由。”
“那以你看,這次剿匪還有沒有必要?”
既然不是為財,也不是反朝廷,恐怕人早已散開,不知道掩藏在何處了, 再大張旗鼓的調兵討伐, 除了勞民傷財,似乎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這個匪是假的,但彆處還有真匪, 解決了他們,於百姓有益無害。況且,朝廷需要給天下一個震懾,不然此類事情隻怕會層出不窮。”
殺了一個朝廷命官,都不見皇上有動作,那天家威嚴何在,還有何法度可言?
隻要不順心就殺個父母官,再往山裡一躲,長此以往,天下非得亂了不可。
“匪,還是得剿,而且得大張旗鼓、聲勢浩大的剿,隻是……”衛泓湙有些欲言又止。
“但說無妨,你我父子,無需考慮那麼多。”
衛秉擺手,眸底深處溢滿了對這個兒子的欣賞和喜愛。
能看到彆人所不能看,膽大心細、敢於推測,善於從小處著眼、縱觀全局,這就已經比大多數人強了不是一星半點。
有子如此,父複何求啊!
“兒是擔心有人為了兜攬功勞,會不惜虛報盜匪的數目,或是趁機大肆斂財。”
畢竟剿匪一千和剿匪一萬,其份量可大不一樣。
人數越多,越能體現領兵之人的價值,得到封賞的程度也會不同。
難保不會有人鋌而走險。
但是沒有真正的匪徒,這虛報的人頭從哪裡來?隻怕要拿無辜百姓充數。
那才是真的釀成了大禍事。
而且兵匪、兵匪,有時候兵和匪很難分得清,隻要稍微放縱下,是兵,也會變成匪。
橫征劫掠、四處為禍,對百姓而言就是災難。
“你說得對。”衛秉神色嚴肅,朝上站著的那些人,沒人比他更了解他們的德性,真的很有可能乾出這種事。
“我兒可願做這領兵之人?”他盯著衛泓湙,眸光銳利如鷹隼。
既然你擔心那些人為非作歹,那讓你上,你可願意,你可敢?
可敢拿起刀劍衝在最前麵,真刀真槍的上陣殺敵?
戰場無情,刀劍無眼,即便匪患再不成氣候,那也難保不會出現意外。
況且行軍艱苦,路上的條件必然連府上萬分之一都達不到,你可能承受得了?
“能!”衛泓湙起身,脊背挺得筆直,眸光如炬,透著堅定和一往無前。
“父親,兒必不會讓您失望。”
“好!”衛秉滿意的點頭,唇角露出一絲笑意,“回去準備準備,朝上的事有我。”
“是。”衛泓湙應了,卻沒有立馬轉身,而是依然站在那,睫毛快速眨了兩下,似是在思考。
“還有事?”衛秉疑惑,兒子向來做事果決,很少有猶豫不決的時候,這般情態倒是第一次見。
“關於三姑母……”衛泓湙垂下眼瞼,“和表妹。”
*
窗外夜色漸濃,書房裡的對話無人知曉,大房正院內,穀氏直到將近子時才等回了衛秉。
“怎地談到這麼晚?”
她披上衣服起身,指揮丫鬟幫他梳洗更衣,親手端著茶盞奉於他麵前,眸底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泓兒與你說什麼了?”
衛秉不知是走神沒聽見,還是不想回答,一時沒有言語。
“公爺?”穀氏更為急切。
衛秉看向她,想了想還是將下人全部揮退,嚴肅的模樣讓穀氏心中一個激靈。
這是怎麼了,怎麼瞧著像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當年三妹和靜安侯被發現……”衛秉頓了頓,不知道怎麼形容,乾脆略過不提。
“總之那會你在場,你瞧著是確實有那事嗎?”
穀氏愕然,怎地突然提到當年?
“你回答是與不是即可。”衛秉麵容冷峻。
“是……”
穀氏回想當年,雖然已經過去十幾年,但那是她第一次撞破這種事,記憶深刻。
每年都有人家以辦賞花宴的名義邀請適齡公子小姐齊聚一堂,名為賞花,實則相看,當年那場就是這種性質。
那會老國公仍在世,她還隻是世子夫人,正和幾個同等勳貴人家媳婦坐在一起閒聊,就聽小姐們待的地方起了喧嘩,派人過去一問才知道,她家小姑子吃了幾杯酒,說去醒醒神,卻半天沒有回來。
她一聽這還得了,那日男客女客挨得極近,若是撞上了誰出了事可怎麼辦?
頓時急著就要去找,然而偏生怕什麼來什麼。
她們在丫鬟的指引下找到給客人暫時歇息的廂房,推門見到的卻是一對男女赤身裸體相擁躺在床上。
當時她愣了好一會,等反應過來,周圍已經驚叫聲一片,幾乎所有人都被吸引了過來。
人人都看到了那副旖旎的場景,人人都看見了,那個女子是鎮國公府的三小姐衛詩,穀氏再想遮掩已是來不及。
“後來發生的事公爺應該都知道。”穀氏垂眸。
她給衛詩穿上了衣服,緊急帶著她回了府,隨後京城謠言四起。
衛詩名聲一落千丈,豐世子在家閉門不出,長公主派了嬤嬤來提議可以納衛詩為貴妾,老太太沒答應,反而選定了剛中進士的夏耀祖。
從確定婚事到成親再到夫妻二人離開京城,整個過程不到一個月。
“是啊,不到一個月……”衛秉喃喃自語,那麼短的時間還不足以顯懷,所以誰都沒看出來。
等到孩子降生,夏耀祖不知為何晚了許久才送信過來,從江南到京城中途又是大半個月,誰也沒在意孩子的出生日期。
或許老國公和老太太有在意,可那時先帝剛沒了不久,瑞王登基,京中風雲詭譎,各種勢力輪番上陣,瞧得人眼花繚亂。
國公府忙於低調保全自身,絕不能爆出這一點,再讓自己成為眾矢之的。
衛秉突然想到了什麼,眉頭不由的皺起,老太太這次接人會不會也跟這個有關?
“跟什麼有關?”穀氏追問,神情迫切。
忽然追問當年到底什麼意思?
衛秉沉默,在穀氏忍不住想要繼續追問時,才低聲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
“什麼?!”穀氏大驚,差點直接從凳子上跳起來。
那孩子不是夏耀祖的?
她抿緊嘴唇,雙手不自覺握成拳,“確定嗎?”
“你兒子親口說的,他親眼所見,血液不相溶。”
衛秉也是萬萬沒想到,一是驚這件事,二是驚衛泓湙竟然敢直接去試。
是的,衛泓湙和他說的是他對夏耀祖的態度產生了懷疑,又聽夏府嘴碎的婆子私底下討論過大小姐不是老爺親生,這才起了疑心,想辦法搜集了兩人的血液,私底下驗了驗,沒想到真不是。
隱去了夏沁顏在其中的作用,衛秉還以為外甥女仍然毫不知情。
“告訴你,是讓你有個心理準備,若是日後長公主府有什麼舉動,你也能更好應對。但是對其他人,尤其是顏顏,千萬莫要提及,這件事暫且不宜讓更多人知道。”
衛秉思忖著,“明日還得跟母親說一聲。”
她老人家到底知不知道,又有沒有彆的打算,還有對待長公主和靜安侯,府裡該是怎樣的態度,這些他們都需要通個氣。
“是。”穀氏嘴上應著,麵色卻有些神思不屬。
不是夏耀祖的,可就一定是靜安侯的嗎?
這一夜,穀氏睡得極不安穩,翻來覆去睡不著,心裡一會憂,一會愁,總感覺心飄在半空中,落不到實處。
好不容易終於熬不住睡著了,夢裡卻又像是回到了當年。
她跟著人群衝進了房內,看見了驚恐慌張的三妹。
周圍什麼聲音都有,所有人都在對她指指點點,曾經受人追捧的京城第一貴女成了□□□□。
她又氣又急,氣她不自愛,氣她敗壞了國公府聲譽,然而內心最深處她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其實不僅孫氏看不慣這個小姑子,穀氏也不是很喜歡。
所有站在她身邊的人,最終都會淪為她的陪襯,心高氣傲、同樣被嬌寵長大的貴女們,誰又會真的甘願?
隻不過穀氏更善於隱藏自己的心緒,從不在外人麵前表露她那一絲不喜。
所以她上前給衛詩披上了被子,遮住了她裸露的身體,她感激的看了她一眼,穀氏扯扯嘴角,移開視線。
目光無意中掃到床榻,被褥淩亂不堪,好似剛經曆過一番激烈的折騰。
穀氏眼底滑過一抹厭惡,正要挪開,卻猛地頓住。
那上麵……
還沒等她想明白,夢境一轉,她身著誥命服飾,跪在金碧輝煌的大殿內,向著上首的人恭敬叩拜,與眾人一同高喊:“皇上萬歲萬萬歲,皇後千歲千千歲。”
“平身。”威嚴的聲音從頭頂落下,穀氏鬼使神差般的抬起頭。
長長的台階上,並肩站著兩個明黃的身影,一個尊貴威嚴,一個端莊美麗,腰間各掛著一枚白玉玉墜,形狀一樣,圖形一樣,隻是一個方向朝左,一個朝右。
那是一枚同心玉,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玉佩。
穀氏腦子裡突然蹦出一個念頭——那是皇上和皇後的定情之物,在皇上登基前就贈予了皇後。
對了,皇後……
皇後是誰來著?
穀氏腦袋有些混沌,竟是一時想不起,她忍不住將視線投向那個纖細的身影。
誰知她也正巧轉過頭望向了她,那張臉……
“啊!”穀氏倏地從床上坐起,感覺額上有點發涼,伸手一摸,滿頭的汗。
“大夫人,可是夢魘了?”大丫鬟晴雨趕忙上前,輕撫她的後背。
“要不要叫大夫來瞧瞧?”
“不用。”穀氏平緩呼吸,臉上有些驚疑不定,怎麼會做這樣的夢?
“晴雨你告訴我,現在的皇後是誰?”
晴雨難掩驚愕,夫人這是怎麼了,怎麼連皇後都不知道了?
“夫人……”
穀氏抬眸,一眨不眨的盯著她,“皇後娘家姓鄭,對吧?”
“對。”晴雨越發忐忑。
穀氏鬆了口氣,轉頭看著帳幔,是啊,當今皇後姓鄭。
不姓衛,不是她夢裡那張臉。
不是衛詩。
“國公爺呢?”她問。
“國公爺在演武場和世子練習拳腳。”晴雨小心的覷著她的神色。
大夫人今日真的很不對勁啊,國公爺每日晨起都要在演武場練上一個多時辰,而後洗漱去給老夫人請安,日日雷打不動,府裡人都知道,怎麼夫人好似又忘了?
穀氏捂著額頭,這個夢做得她腦子都有些不清楚了。
“更衣,待會早些去給老夫人請安。”
今日有大事說,需得趕在小輩們之前到。
“是。”晴雨壓下心底疑慮,專心服侍穀氏收拾。
不知是不是穀氏還有點心不在焉,沒注意時辰,等她到了老夫人所住的慈安堂時,周氏也才剛剛起身。
惠嬤嬤迎出來,不管心裡怎麼想,麵上總是笑容滿麵。
“大夫人今日好早,老夫人才起,夫人隨奴婢到偏廳坐一會吧?”
穀氏望了望天色,天空半黑半明,彎彎的月牙還沒有從天邊消失,好像才寅時,的確過於早了。
她有些懊惱,都怪那個夢,讓她一直不在狀態。
穀氏定了定神,朝惠嬤嬤淡淡一笑,“嬤嬤自去忙,我在院中走走。”
“欸。”惠嬤嬤什麼也沒問,“老夫人大約還有一刻鐘就好。”
“好。”穀氏頷首,算是成了她這個情。
等惠嬤嬤轉身進屋,她才看了看四周,往後方的後罩院而去。
那裡曾經住過她的兒子、女兒,如今住著他們府裡唯一的表小姐。
穀氏上了抄手遊廊,繞過正房,沒一會就見到一棟二層小樓,坐北朝南,采光極好,占地還頗廣,後方即是園林,隻要一開窗就能欣賞後院風光。
與她所住的西跨院也不差什麼了。
老太太還真是疼她。
穀氏站在小樓前,神色變幻不定,晴雨想問又不敢問,隻得默默陪著她站,直到春杏端著盆從屋裡出來。
“大夫人?”
“嗯。”穀氏回神,眼神在她手上一掃而過,“表小姐醒了?”
“是。”春杏招來小丫頭,將東西交給她,親自引著穀氏進屋,“小姐剛收拾妥當。”
小姐?
穀氏看她,春杏低眉順眼,隻作未覺,晴雨上前一步,悄聲回稟:“老夫人昨夜將她與另外三人的賣身契給了表小姐,如今她們已算是表小姐的人。”
是嗎?
穀氏收回目光,心下不由的掂量起來。
之前她讓人打掃竹香院準備作為表小姐的住所時,可未曾見老太太言語過一分。
現下又是親自安排在她院子裡,又是一下子給了四個大丫鬟,到底是早就這麼打算了,還是因著長公主的舉動才臨時改變主意的?
“舅母。”
正思忖間,一道倩影迎了出來,穀氏聞聲望去,頓時有些呆愣。
少女脖頸微垂,蓮步輕移,柔嫩的小手提著裙擺款款跨過門欄,抬眸朝她一笑,霎那間仿佛連天地都變得亮堂了。
她上身著一件鵝黃色交領大襖,兩邊開叉,長度及至小腿,袖口很寬大,鑲嵌著毛茸茸的貂狐皮。
下身搭配素雅的褶裙,裙幅足有十幅,腰間細褶數十,每褶各有一色,色皆清麗淡雅,走動間好似皎潔的月亮呈現出暈耀光華,飄揚又絢爛。
或許是才得到消息出來的急,精致的小臉上未施粉黛,卻染上了淡淡的薄紅,為玉色又添一份豔麗。
肩窄如削,腰細如束,明眸皓齒,氣若幽蘭。分明一身極為素淡的衣裳,毫不張揚,卻依然掩飾不住那通體的華貴之氣。
猶如天生的貴人。
穀氏腳下一滯,怔在原地,有那麼一刻竟然不敢上前。
“舅母。”夏沁顏又喚了一聲,福身行禮。
“我還沒給您請安,怎好勞動您先來看我?”
穀氏勉強揚起笑臉,“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我本是至親,沒得那麼多客套講究。”
她伸手握住她,一邊親親熱熱往裡走一邊詢問:“一切可都好?若是有哪裡不周到的地方,隻管言語。這裡就是你的家,莫要拘束。”
“挺好的。”夏沁顏唇角含笑,“安排的再妥帖不過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昨夜惦記了一夜,擔心你初來不適應,這不,一早就想過來瞧瞧。”
“勞舅母記掛了。”
穀氏“情真意切”,夏沁顏也眼含孺慕,瞧著甚是感動,兩人親密走在一起,不知情的還以為是母女。
“大夫人。”春杏上了茶,又恭敬的退下。
穀氏不著痕跡的四下打量,見屋裡井井有條,布置清貴又不失雅致,丫鬟們各司其職,忙而不亂,不由的暗暗點頭。
老夫人調教的丫鬟自然差不了,但是也需得新主子可以拿捏得住,目前看來這丫頭倒是有兩把刷子。
“臨安比京城應該要暖和很多,你久居南方,隻怕受不了這邊的冷吧?”
穀氏做戲做全套,細細問過夏沁顏的日常生活和習慣,又殷切囑咐了很多,見一刻鐘差不多要到了,這才起身。
“時辰尚早,你先在屋裡再歇歇,等天沒那麼冷了再出門,老夫人不會怪罪的,瓊兒她們一向要到將近辰時才過去。”
“好的舅母。”夏沁顏乖巧的應了,送她出門。
剛走兩步,碧雲腳步匆匆的進來,手裡舉著一枚玉佩,“小姐,玉佩找到了!”
穀氏不在意的一瞥,隨即目光忽地凝住了。
那個玉佩,那個質地、樣式……
“我瞧瞧!”她的語氣略顯急促,惹得夏沁顏詫異的看向她。
“舅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