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氏方才覺出不妥,連忙笑了笑,假裝若無其事,“這枚玉佩我瞧著好似有些眼熟。”
“是娘的舊物,舅母應當是以前見過。”
夏沁顏接過玉佩,摩挲了兩下,眸中透著思念,仿佛是在懷念它以前的主人。
“昨日收拾行禮時沒有找見,還把我嚇了一跳,差點以為弄丟了。”
穀氏眼睛發直,她離得近,可以很清楚的看清玉佩上的每一條紋路。
色澤溫潤,雕刻精細,圖形栩栩如生,是一塊上等美玉。
可這並不是讓她這般失態的緣由。
穀氏深吸一口氣,突然有點分不清現在是在夢中還是現實,她是不是還沒有睡醒?
不然她為什麼會見到與昨夜夢見的一模一樣的玉佩!
*
穀氏魂不守舍的走了,夏沁顏站在小樓前注視著她的背影,直到徹底消失不見,才轉身回去。
“小姐。”碧雲守在門邊,神情忐忑,“奴婢是不是闖禍了?”
剛才大夫人的表情有一刻特彆奇怪,先是盯著玉佩半響,仿佛那是個怪物,然後又盯著夏沁顏,麵色一會晴一會陰。
總之,怪嚇人的。
“沒事,你沒闖禍。”夏沁顏拍了拍她,唇角越發上揚。
相反你做得很好,不枉費她事先將玉佩藏起來,昨夜又裝作著急的尋找。
終是讓該看見的人看見了。
她似是無意的睨了眼右肩,而後笑著進屋。
金森隨著她移動,麵上毫無表情,但眼底深處卻有一絲隱藏不住的寵溺和無奈。
他現在真成某A夢了,不僅要在適當的時候給她提供各種離譜道具,還要會催眠會造夢。
可真是把他物儘其用。
*
慈安堂正房
穀氏進來時,衛秉已經在座了,令她沒想到的是衛泓湙也在。
“你怎麼了?”衛秉敏銳的察覺到她的不對勁,神色恍惚,似乎有什麼難以接受之事。
“無礙。”穀氏擺擺手,在他身旁坐下。
周氏坐在上首,沒管才進來的穀氏,隻盯著衛泓湙,蒼老的臉上眸光依舊銳利,“你確定?”
“不確定是不是他,但肯定不是‘他’。”
衛泓湙眼瞼低垂,回答的有些雲裡霧裡,不過在場幾人都聽懂了。
不知道是不是豐恂,但是肯定不是夏耀祖。
周氏垂眸,手裡轉著佛珠好一會沒有出聲,屋裡的氣氛顯得格外凝重。
穀氏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安的動了動,竟是難得的有些坐臥不寧,惹得衛秉看了她好幾回。
妻子一向穩重端莊,過去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曾見到她情緒有過大的起伏。
然而自從昨日告訴她外甥女的身世後,她似乎就開始不對勁了,總感覺魂不守舍,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仿佛心事重重。
這件事說小不小、說大也不算很大,確實出乎意料,可也不至於讓她如此失態才是。
穀氏感受到他的打量,苦笑一聲,張了張嘴,又很快閉上,目光猶豫的望向上首。
“有話就說。”周氏聲音淡淡,聽不出喜怒。
穀氏轉向兒子,正想找理由把他打發了,卻聽周氏又道:“泓兒是世子,這府裡將來全靠他支撐,有些事情他該知道。”
不經曆磨礪怎麼能成長?快要及冠的人,還當成個孩子似的護著……
周氏半闔著眼,這件事往小了說,隻是涉及一個小姑娘的身世,可是往大了說,很可能還會與朝堂扯上關係。
長公主、聞遠侯、靜安侯,每一個都身份特殊。
當年長公主派人來說和,要納衛詩進門,是老國公做主給拒了,為得就是不摻和進皇家爭鬥。
誰都瞧得出那件事有問題,可是誰都不說,因為都知道,不管動手的人是誰,最終目的還是為了那把至尊至貴的椅子。
選擇衛詩,一方麵是她太高調,招了彆人的眼,另一方麵也是在試探國公府的態度。
是支持長公主世子,還是繼續獨善其身?
老國公選擇了後者,於是衛詩成了幾方博弈中的犧牲品。
所以,周氏對她有愧。
她享受了國公府帶來的榮耀,也為國公府付出了本不需要她付出的代價,包括她的名譽、清白,乃至生命。
這份愧疚被壓在心底多年,直到接到那孩子的信,知道她過得特彆不好時,才被翻騰出來,然後移情到了那孩子身上。
當年她沒辦法為衛詩做點什麼,至少現在可以保護她的孩子。
為此周氏還特意派了衛泓湙去接人,因為他身份夠高,足以代表國公府。
卻不想竟然讓他發現了那孩子身世的不對勁。
周氏暗自歎息,或許冥冥中自有天意,如果去的不是他,其他人不會在意那麼多,也不會膽大的直接用滴血驗親的法子去求證。
那夏沁顏的身世就會掩埋一輩子。
不,或許同樣掩埋不了,畢竟從長公主一係列的舉動看,她好似也起了疑。
可是到底是不是……
如果是,他們國公府又該怎麼做,繼續裝作毫不知情嗎?
如果不是……
周氏揉著額角,感覺頭一陣陣發疼。
“娘。”穀氏抿了抿有些乾澀的唇,像是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重新提起了當年。
“那時候三妹出事時,我算是最早到的那一波,有件事一直沒敢跟您提。”
衛秉和衛泓湙的視線都轉了過來,周氏撚佛珠的手頓了頓,輕輕“嗯”了一聲,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穀氏喉嚨滾了滾,嗓音微顫:“當年床上……並未見到落紅……”
最後兩個字她說得又低又快,很是含糊,衛泓湙一開始沒聽清,待琢磨了半響才猛地反應過來,頓時麵色變得尤其尷尬。
他一個未經人事的少年人,在這裡聽長輩談論其他長輩這種事……
他低頭端起茶盞,一下又一下的吹著水麵上的茶沫,隻作自己不存在。
周氏手一抖,佛珠磕到旁邊的小幾,發出“啪嗒”一聲,在安靜的屋內顯得極為清脆。
“你是說三妹並沒有和豐恂成事?”衛秉眉頭皺得更緊,那昨晚怎麼還跟他說成了?
穀氏眼神閃爍,她能說她也是剛想起來嗎?
當時現場比較混亂,人一窩蜂的衝進去,擠擠挨挨,她的關注點又全在小姑子身上,根本來不及考慮其它。
若不是為了給她找衣服,隻怕還注意不到床上那一點細節。
況且情況那麼緊急,即使注意到了,她也沒有時間反應那代表著什麼。
後來帶衛詩回府、處理後續影響,事情一樁接一樁,忙忙碌碌得更是將那一點印象完全拋到了腦後。
如果沒有昨晚一場夢,隻怕一輩子也不會想起。
“其實不管成沒成,都不能改變結果。”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們“苟合”,就算真沒成事,那又如何?
影響從那扇門被推開的一刻起便已造成。
隻是誰也沒想到,多年後竟還會牽扯到一個小姑娘的身世。
穀氏揪著手帕,沒有落紅,是真的沒成,還是代表不是第一次?
如果不是,那第一次又是和誰?
“娘,小姑和那位……”她朝上指了指,睫毛眨動的頻率越發加快。
其他人或許不知,但他們卻是知道的,當年衛詩確實和曾經的瑞王、當今皇上關係匪淺,瑞王還進宮請旨賜婚了。
假如沒有意外,如今的皇後是誰,尚且不好說。
一個閨閣女子,身邊連小廝都不用,和她勾搭、並且能叫她心甘情願交付出身體的,除了她心儀的對象又能是誰?
衛泓湙杯子沒拿穩,茶水灑了出來,打濕了他的衣袖,可是他一聲未吭,恍若未覺。
心臟噗通噗通跳個不停,震驚、愕然,而後全化成了濃濃的擔憂和不安。
對小姑娘來說,生父可能是靜安侯,就足以給她帶來很多不確定性因素,所以他才決定將事實告訴父親。
因為他擔心以他現在的能力護不住她。
可是如果生父不是靜安侯,而是另一個身份更高的人……
衛泓湙捏緊了茶杯,指尖有些泛白。
衛秉瞪著穀氏,眼裡全是不可思議,“你怎麼會這麼想?”
你怎麼敢這麼想,那可是皇上!
照你的意思,他們剛接進府的還可能是顆滄海遺珠?
穀氏眸光流轉,何止是滄海明珠,如果真是,那就是唯一的寶珠。
要知道,皇上到如今可還沒有長成的皇子皇女。
隻要這麼一想,穀氏就覺得心跳得厲害。
她想起她的夢,想起那枚玉佩,也許那並不是夢,而是她以前什麼時候見過,卻沒在意,直到聽聞那孩子不是夏耀祖親生時,才以夢的方式從潛意識裡被放了出來。
還有她夢見衛詩成了皇後……
周氏掃了穀氏一眼,目光幽深。
這個媳婦彆的方麵沒得挑,打理家事是一把好手,從她接管中饋開始至今,從未出過差錯。
對內尊敬公婆、照顧夫婿、撫養子女,對妯娌不算頂好,卻也從不苛待;對外禮數周全,待人接物、人際往來全都處理得恰到好處。
作為宗婦,選她並未選錯,隻可惜人無完人,她的缺點同樣致命。
心氣太高。
猶記得當年衛瓊剛出生,她歡心異常,一心撲在女兒身上,連泓兒都忽略了,她看不過去,這才將他接到身邊照看。
等到衛瓊三歲,她就提議要請宮中出來的教養嬤嬤,這般竭儘心力為的什麼?
愛女兒之心或許占了一半,但更重要的是,當時宮中有一位小皇子,年歲與衛瓊相差無幾。
她想做皇子嶽母。
不過老天不做美,沒過多久小皇子意外夭折。
打那之後,她雖說不至於冷落女兒,可也明顯沒有從前那般精心。
周氏看在眼裡,什麼也沒說,隻是將衛瓊也接到了身邊,直到長到十來歲,可以自己明辨是非了才放回去。
因為這,穀氏心中恐怕還對她存著怨。
周氏閉了閉眼,將佛珠扔到小桌上,突來的聲響讓下首的三人全都抬起了頭。
“此事莫要讓第四個人知曉。”周氏聲音沉沉:“顏兒姓夏。”
她現在姓夏,那她的親生父親就隻能是夏耀祖,至於之後……
周氏闔上眼,久久未再出聲。
穀氏不明所以,這是不想繼續深究的意思嗎?
“娘!”她麵露急切。
無論是靜安侯,還是皇上,哪個不比一個臨安知府要強啊,為什麼明明有更好的姻親不選,偏偏還要幫著掩蓋真相?
周氏靠在軟枕上,不動如山,對穀氏的呼喚充耳不聞,穀氏還要再問,卻被衛秉一把按住了手。
“好了。”他低聲喝斥:“聽娘的。”
衛泓湙半垂著眼望著地麵,他沒有經曆過當年的風雲變幻,不知道那時候的驚心動魄,但是想來現在的情形與當初也不差什麼了。
同樣的皇上無子,同樣的暗潮洶湧,當初誰也沒想到是瑞王登基,那現在呢?
又會是誰?
國公府上一次沒參與,得以保全自身,這一次依然要如此嗎?
正屋裡陷入一片沉寂,誰都沒說話,安靜得仿佛根本沒有人存在,直到屋外傳來一陣女子的嬉笑聲。
“表姐,這裡麵裝的什麼呀,好香啊。”
“是九重葛,嗯,京城這邊可能也叫葉子花、三角花?”
衛泓湙抬頭,是顏顏的聲音。
果然,簾子一掀,五個人比花嬌的姑娘依次走了進來,立馬給空寂的屋子增添了幾絲鮮活。
“祖母。”“外祖母。”
周氏看著麵前梅蘭竹菊、各有千秋的女孩們,臉上笑出了褶子,“來來來,都到我身邊來。”
衛琳、衛琅率先跑過去,靠在了她右手邊,衛婉和衛瓊則刻意慢了兩步,等夏沁顏被拉著坐到左側後,才一前一後在衛泓湙對麵落坐。
“昨夜睡得可還好?夜裡醒了幾次,可有不適應的地方,丫鬟們侍候得可還精心?”
周氏攥著夏沁顏的手,一句接一句的問,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挺好的,一夜都未曾醒過,春杏姐姐她們照顧得再精細沒有了。”
夏沁顏不厭其煩,認真又仔細的回答著她的每一個問題,輕柔的嗓音含著幾絲笑意,語速不緊不慢,隻聽著就感覺是對耳朵的一種享受。
“剛才恍惚聽見你們在聊什麼花?”周氏笑容擴大,看向其她孫女。
“表姐送了我們一人一個香囊,可好聞了,祖母您聞聞。”衛琅將手裡的香囊遞過去。
紫紅色錦緞,上麵繡著一簇簇花朵,針腳細密,繡工絕倫,還沒湊近就能聞到一陣陣撲鼻的清香。
周氏驚訝,“顏兒送的?”
“是呢,每個人還不一樣。”
衛瓊笑著拿出自己的,錦緞質地一樣,顏色卻不同,她的為橙紅色,花型小巧、秀麗大方,大簇大簇圍攏在一起,燦若雲霞。
層葉圓如葆,高花豔若燒。
“這是紫葳?”周氏眼睛一亮。
“是。”夏沁顏歪頭,對著衛瓊俏皮的眨眨眼,“又名‘淩霄’。”
此花在南方和北方都能養,長勢潑辣又張揚,隨便一開就是一大片,十分引人矚目。
而且花期很長,可以從初夏一直盛開到秋季,花開時枝梢仍然繼續蔓延生長,經常能攀援至數丈,故而又被稱之為淩霄花。
“披雲似有淩霄誌,向日寧無捧日心。珍重青鬆好依托,直從平地起千尋。”·
夏沁顏輕聲吟誦,末了一笑,“見到二姐姐的第一麵,我就想到了此花。”
衛瓊怔住,還沒反應過來,衛秉已經叫了聲好。
“好!即便是女子,也該心存淩雲之意,誌氣高遠。”
這花選得好,寓意也好,更難得的是,這首詩並不出名,甚至可以說生僻,外甥女竟然可以隨口吟誦,可見學識之淵博,儲備之豐富。
“在家都讀了什麼書?”他問,顯得興致勃勃。
“不拘是什麼,大多都有涉獵。”夏沁顏麵露赧然。
“娘親的嫁妝裡藏書很多,我閒時無聊就愛翻一翻,隻是看得雜,每個都通曉一點,卻都算不得精通,囫圇吞棗罷了。”
衛泓湙想起曾經見她看過的那本話本,唇角抽了抽。
連坊間情愛話本都有涉獵,可不是很雜嗎?
夏沁顏似有所覺朝他看來,衛泓湙也正巧在瞧她,兩人視線相撞,似有什麼在空氣中一閃而逝。
隻一眼,彼此就看出了對方心中所想。
夏沁顏偷偷瞪他,不許說出來!
衛泓湙眸底漾起絲絲笑意,知道了,小壞蛋。
兩人的眼神交流不過一瞬間,夏沁顏繼續和衛秉說話,衛泓湙則低頭喝茶,隻是唇角卻不由自主揚了又揚。
穀氏收回目光,有些若有所思。
“昨日匆忙,竟是將禮物給忘了。”
夏沁顏回身從春杏手裡接過一個額帕,若無其事的笑道:“手藝不到家,還望外祖母、舅舅、舅母莫要嫌棄。”
“這麼好的東西怎會嫌棄?”周氏撫著額帕,麵上儘是喜愛之色。
烏綾麵料,闊約三寸、長約六寸,前後粗細均勻,中間納以絲綿,外表用五彩的絲線繡著祥雲和仙鶴的圖案,寓意吉祥如意和福壽雙全。
不管是做工,還是繡工,皆屬上上層。
“顏兒有心了。”她拉過夏沁顏的手,一副愛憐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模樣。
至於衛秉和穀氏都是雙鞋,合腳舒適又美觀,讓衛秉讚不絕口,連穀氏都一改前日浮於表麵的熱情,真正與夏沁顏親熱起來。
等孫氏終於姍姍來遲,就聽見慈安堂裡傳來一陣陣笑聲,顯然氣氛正好,眾人正是十分高興的時候。
她在門口駐足了一會,聽著裡麵不斷傳出的“顏兒”、“表妹”、“表姐”的稱呼,麵色微微發青。
她錯過了什麼,為什麼隻是一早上的功夫,那丫頭儼然已經成為團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