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沁顏在國公府的生活漸漸步入正軌, 每日早晚去給周氏請安,然後被她留下來用膳。
說上好一會話後,和姐妹們或是一道上學, 或是聚在一處玩耍,中午小憩半個時辰,下午看看書、自己與自己對弈一番。
衛泓湙每日都會過來,但是時間不定,有時是早上, 有時要到快要歇息了才來。
來了也不會多待,坐上一刻鐘, 問問她今日做了什麼、吃了什麼, 很快就會走。
不知是擔心落人口舌, 對她名聲有礙,還是最近真的很忙。
偶爾在外麵回不來, 還會派石硯過來送點小玩意,都不是貴重物品, 勝在新奇有趣。
時間長了,府內眾人心中多少都有數了:世子對表小姐好似不一般。
因著老夫人的重視,本就沒人敢對夏沁顏不敬, 經過這一遭,下人們更是將她提到和衛瓊一樣的待遇——
一個是當家主母的嫡親女兒, 一個有可能是下一任當家主母。
由此,夏沁顏在府中越發如魚得水, 除了偶爾會聽到孫氏說一兩句酸話外, 基本沒有煩心之事,與當初原身進府後的待遇可謂是天壤之彆。
而這一切都是她一步步算計得來。
從故意裝弱引起衛泓湙的同情和惻隱之心,到引導他發現她“不是”夏耀祖的親生女兒。
再到爬天門山、與豐恂“偶遇”, 留宿慈濟寺、誤導長公主,引得她親自送她回來,為她增加份量,以及對穀氏有意露出玉佩等等,每一步都在她的精心策劃中。
“如此,也該進入下一階段了。”
夏沁顏將黑子落下,看著棋盤上已經各就各位的棋子們,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原身想攀高枝,所以在夏筱萱等人的攛掇下去勾引衛泓湙,可是衛泓湙現在也隻是一個沒有實權的國公府世子而已。
既然要攀高枝,當然要攀最高的那一枝呀。
夏沁顏又落下一子,然後一顆一顆的將已經落敗的白子拾起,扔進棋簍裡。
頓時棋盤上黑子占據了大半壁江山,隻剩下左上角為數不多的幾顆。
她伸手點了點,拿起一顆。
就從你開始吧。
“小姐,長公主派人送來帖子,她新得了一盆上好的金盞銀台,想邀夫人小姐們前去一同觀賞。”
春杏走進裡屋,恭敬呈上請柬。
紅底金紋,貴氣又雅致。一打開,鋒利的筆跡似乎要力透紙背,右下角繪著一盆開得正好的花。
碧葉如帶,芳花似杯,傘形花序,每序有花數朵,花梗長短不一。
正是即將要被觀賞的金盞銀台,也被稱為淩波仙子、雅蒜的水仙花。
夏沁顏看著,微微彎了彎眼,終於來了。
*
“表妹。”衛瓊迎上來,拉著夏沁顏的手上下打量,眼裡帶著止不住的驚豔。
“真漂亮。”
隻見她身著粉紅立領偏襟小襖、朱砂繡花馬麵裙,外罩粉橙色對襟褙子,褙子和裙身上皆繡著嬌豔雅致的梅花。
腳蹬一雙淺粉羊皮暖靴,身披米白暗花緞麵豹紋鑲邊翻毛長鬥篷。
三千青絲反綰在頭頂,梳成驚鵠髻,猶如驚鳥欲飛。
發間簪著一支通體溫潤的碧玉簪,在發箕下插著一排掛墜琉璃簾,行動間輕搖慢曳,煞是好看,卻沒有發出一點晃動的聲響。
小臉白白淨淨,皮膚細膩如瓷,薄薄的劉海垂在額前,似空氣般輕盈,長度不長不短,正好露出兩顰如遠黛般的細眉,顯得俏麗又可愛,充滿了青春靈動的氣息。
唇瓣不點而朱,紅唇秀靨,美得好不動人。
“表妹一出現,所有人都得黯然失色了。”
衛婉站在另一邊,眼裡有讚歎、羨慕,唯獨沒有嫉妒。
作為三房的女兒,她的身份比不得大房二房,卻又是府中長女,自小就習慣了穩重懂事,謙讓弟弟妹妹們,性格十分平和溫婉。
不似衛瓊張揚熱烈,也不似衛琳衛琅那般活潑好動,不愛出風頭,卻很會照顧人。
“一會我給你介紹幾個手帕交,她們性格都很好,你們肯定能合得來。”
她撫了撫夏沁顏的鬢角,聲音很輕:“莫怕,有我們在。”
夏沁顏定定看了她幾眼,笑著牽住她,一手衛瓊一手她,身後還跟著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衛琳和衛琅,五人一起上了最中間的那輛馬車。
少女們歡快的說話聲時不時就能從半開的車窗中透出來,聽得人也不由的跟著翹起唇角。
衛泓湙上了馬,仰頭望了望天,抓緊韁繩,雙腿輕輕一夾,馬兒快跑幾步,護衛在車架旁。
他穿著一件靛藍色長袍,領口和袖口皆鑲繡著銀絲流雲紋的滾邊,腰間束著月白祥雲紋寬腰帶,其下墜著一枚形狀古樸的玉佩,以紅線纏繞,在中間打了一個好看的結。
他伸手摩挲了幾下,眼裡閃過一抹無奈。
小沒良心的,給姐姐妹妹那麼用心的準備禮物,全是親手縫製,到他身上就是隨便編了個絡子。
真敷衍。
心裡這麼想,可麵上還是誠實的軟化下來,原本稍顯硬朗的臉龐也添了兩分暖意。
罷了,以她那麼憊懶的性子,有的給就不錯了,不能強求太多。
少年英姿勃發,麵容俊逸,騎在高頭大馬上,氣勢不凡,偏又帶著種無法言語的溫柔,在陽光下宛若一個發光體,吸引著眾人的注目。
不遠處另一條彎道上,一輛小巧的馬車慢慢停靠在路邊,孫水瑤掀開簾子正要詢問,卻一眼瞧見了那個馬上的少年。
她愣住,腦海裡忽然冒出一首詩: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1
銀鞍白馬、寶劍珠袍,身姿挺拔的少年風度翩翩,如一縷春風驀地襲進孫水瑤的心間,讓她整個心弦都跟著顫了顫。
“那是誰?”她問。
“小姐,那就是國公府世子呀。”車夫回頭,即便明知隔著這麼遠,對方不會聽見,他依然降低了音量。
“您小時候還去過國公府,和世子一塊玩過,您忘……”
他本想說您忘啦,又猛地想起他家小姐的確是出了意外,前塵皆忘,不由訕訕的住了嘴,不敢再言語。
“鎮國公世子……”孫水瑤沒在意車夫的異樣,隻喃喃重複著這五個字,越重複越像是心上有什麼東西在撓一般,癢癢的。
“我應該喚他表哥,是不是?”
“欸,禮法上來說,他是您表哥。”隻不過沒有血緣關係,一點都不親。
車夫聰明的沒有將後半句話說出來。
說來也奇怪,小姐不知是不是受刺激太大,不僅喪失了記憶,就連這些基本的人情關係和禮儀都給忘得一乾二淨,有時候還會冒出幾句奇奇怪怪的話,聽得人一頭霧水。
就是性子也發生了變化。
以前驕傲任性、說一不二,現在謹小慎微、瞻前顧後,行事猶豫不決,好似怕著什麼。
穩重倒是穩重了,可是穩重過頭,就顯得畏縮,一點不像是被嬌寵長大的官家小姐。
一個人真能一夜之間變化這麼大嗎?
車夫暗自腹誹,若不是相貌一致,他都覺得小姐被那些盜匪掉包了。
孫水瑤似乎感受到了他疑慮的目光,瞬間顧不得什麼美少年不美少年了,立馬放下簾子,縮進了車廂裡。
“小姐?”丫鬟小菊被她突來的動作嚇了一跳。
“沒事,外頭有些冷,刮得臉疼。”
孫水瑤勉強笑了笑,歪在車廂壁上,闔上眼,假裝自己累了,一副拒絕交流的姿態。
小菊識相的閉緊嘴,不再詢問。
孫水瑤這才暗暗鬆了口氣,一個人當然不會變化這麼大,一切都是因為她本就不是這具身體的原主人。
說不清是借屍還魂,還是奪舍,反正等她睜開眼,她就成了“她”。
一個和她同名同姓、生活際遇和時代卻完全不同的人。
這個小姑娘自小家境富裕,從未為錢財發過愁,雖也有不少兄弟姐妹,但她作為嫡女,還是享受了爹娘獨一無二的疼愛。
而她……
孫水瑤苦笑,她出身貧寒,家裡兄妹五人,她排名中間,爹不疼娘不愛,高中沒畢業就輟了學,後來認識了一個男孩,一頭紮進了愛情的漩渦。
他要上大學,她就打工掙學費供他讀書,不但包了他所有費用,還給他當起了老媽子,侍候穿侍候吃,侍候了整整四年。
然而等男孩畢了業,找到一份還不錯的工作,轉頭就將她踹了,和公司老板的女兒談起了戀愛。
她不甘心,跑去找他理論,反倒是被他羞辱了一頓,罵她沒有文憑、長得又不漂亮,根本不配和他在一起。
她渾渾噩噩的離開,心神恍惚間出了車禍一命嗚呼,轉頭就穿越到古代,搖身一變成了官家小姐。
隻可惜,她命裡或許真的缺了那麼點財運,這個小姐剛被滅了門,一夕間爹娘兄長全死了,她又成了沒有依靠的小可憐。
不過也不是一無所獲。
孫水瑤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起碼她擁有了一張比前世好看不知道多少倍的臉。
如果她那個渣男前男友此刻站在她麵前,一定再也說不出“她是無鹽女”的話。
說不定還會回頭懇求她的原諒?
然後她頭也不回,讓他再也高攀不起。
孫水瑤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一個笑音剛出口,她又馬上捂住了嘴。
不能笑,不能讓彆人發現她不是原主,不然以為她是鬼祟,要燒死她怎麼辦?
孫水瑤往內壁貼得更緊,仿佛恨不能將自己縮起來。
小菊看著她那副模樣,眼裡疑竇更甚,小姐是被盜匪嚇破了膽嗎,最近行為舉止為什麼這麼彆扭?
*
那邊衛泓湙敏銳的察覺到有人在盯著他,轉頭望去時卻什麼也沒發現。
隻有街角靜靜停著的一輛馬車,車簾還在微微晃動,車轅上一個四十開外的男子正朝他笑得諂媚。
他蹙眉,正要仔細打量,夏沁顏忽然從窗口探出腦袋,“表哥,你冷嗎?”
“不冷。”衛泓湙立馬收回視線,再顧不得什麼馬車不馬車,抬起右手,以刀柄輕輕抵了下她的額頭,“坐好,彆亂動。”
外麵冷風呼嘯,就這麼探出來也不怕凍著。
“待會下車記得將鬥篷帽子戴上。”
夏沁顏被抵著往後仰,忍不住輕哼一聲,關上小窗不再搭理他了。
“好心沒好報。”
衛泓湙聽見她的嘀咕,無奈一笑,有時候精明得跟鬼一樣,有時候又儘冒傻氣,真不知她是聰明還是笨。
“我們世子和表小姐瞧著關係真好。”
孫氏坐直身體,望向穀氏,眼裡儘是戲謔。
“也是,少年慕艾,表小姐那麼標誌的人物,哪個少年見了能不動心呢,大嫂您說是不是?”
穀氏閉著眼,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雙手掩在袖中,食指一下又一下的轉動著,腦海裡儘是上車前看到的那一幕。
粉色裙裾間,一枚白玉玉佩若隱若現,隨著走動微微晃動。
她戴了那枚玉佩……
不知為何,穀氏的心忽地砰砰跳起來,好似即將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而這件事對國公府或許並不是件壞事。
“大嫂?”
穀氏不搭理,孫氏卻不想放過她,以前一直在她麵前趾高氣昂,難得有個機會可以嘲笑一二,怎可放過?
“年歲相當、男才女貌,還是表兄妹,成了就是親上加親,大嫂,簡直是天作之合呀。”
她咯咯笑了兩聲:“要不您就順了孩子們的意?娘應當也是歡喜的。”
孫氏麵上閃過一絲譏誚,她這個大嫂最是心高氣傲,前兩年就有人想為衛泓湙說親,對方還是翰林院掌院學士家的小姐,相貌、家世無一不出眾,可依舊被穀氏婉言拒絕了。
說什麼孩子年紀還小、不定性,實際上不就是沒看上?
在她心裡,恐怕她的兒子隻有公主才能配得上。
可是也不想想,當今皇上連個一兒半女都沒有,哪來的公主給你娶?
孫氏隱晦的撇撇嘴,挑吧,儘情挑剔吧,我看你最後能挑到個什麼樣的。
彆是公主沒娶著,反而和兒子離了心,那可就真成了大笑話了。
現在府裡隻要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世子對表小姐的特殊,她不信她不明白,不言語無非還是不讚同。
也是,從二品家的小姐都看不上,又怎麼會滿意一個從四品、還沒有親娘的人。
可惜啊,少年人一旦動心動情,那就是八匹馬都難拉回來。
到時候無論是世子妥協、含恨另娶她人,還是當娘的無奈退讓、接受她不喜歡的兒媳,孫氏都會非常開心。
彆人不高興,她就高興了。
“二弟妹與其操心我們大房,不如操心操心泓瀚,那孩子年紀也不小了,這次回來合該準備說親了才是。不知道弟妹心中可有人選,是哪家的貴女?”
穀氏睜開眼,盯著孫氏似笑非笑,她懶得和她計較,還真把她當成軟柿子了?
“弟妹這般喜歡表兄妹親上加親,莫不是看上了娘家侄女?”她作思索狀。
“我記得那孩子與泓瀚也是差不多年歲,侄女像姑,弟妹模樣在這,她必然差不了,剛才那話不會正是弟妹心中所想吧?那可太好了,等今日回去我就稟明母親,讓我來做這個媒人!”
“大嫂胡說什麼,瀚兒年紀尚小,現在談論這些為時尚早,再說哪有弟弟越過兄長先成家的道理?”
孫氏麵色一陣青一陣白,縱然是她娘家親侄女,她也不能昧著良心說她好。
父母雙亡,無依無靠,退一萬步說,即便她父親在世,那也隻是個五品知州,連夏耀祖都比不上,更遑論京中其他勳貴。
敢情在穀氏心裡,她兒子就隻能配這樣的?真是豈有此理!
孫氏也不高興了,氣哼哼的坐在一邊,一直到下了馬車,都依然掛著個臉,很顯然心情不大美妙。
衛琅悄悄懟了懟姐姐,以眼神示意:要不要過去勸勸?畢竟在長公主府,讓人見了還以為我們不願意來。
衛琳沒有理她,快走幾步挽住夏沁顏,“表姐等等我。”
衛琅跺腳,也顧不得什麼勸不勸了,上前圍在夏沁顏另一邊。
“表姐,你再給我做個香包吧,還是那個花香,換個顏色好不好?我換著戴,不然跟衣裳不搭配都戴不了。”
“我也要我也要。”衛琳瞪了雙生妹妹一眼,這話本來是她想說的。
衛琅隻作不見,那個香囊她一開始並沒有太在意,的確很漂亮,味道也好聞,但也僅限於此了。
她的配飾實在太多,根據不同的衣裳,有不同的搭配。
不過看在是表姐親手所做的份上,她還是連著佩戴了好幾天。
然後她就發現,在那幾天,再沒有人把她和姐姐弄混。
無論是祖母、父親、姐妹們,還是侍候的下人,全都能準確的分辨出她們,因為她們身上的香氣不同。
哪怕去掉香囊,香氣也依然殘留,早在不知不覺間就沁染了周身。
隻是這個時間不會太長,不戴香囊最多維持兩三天。
可對於衛琳衛琅來說,這樣的效果已經足夠了。
她們看似喜歡惡作劇,讓彆人分不清自己,但是實際上她們最希望的,便是不管她們怎麼交換,都有人能將她們準確無誤的分開。
她們是獨立的個體,而不是“因為太過相像連母親都分不清的雙生姐妹”。
衛琳瞥了眼孫氏,她猶兀自生著氣,根本沒有注意到女兒們在做什麼、說什麼。
她不由抿了抿唇,忽覺手心一熱,一個小巧玲瓏的暖爐被塞了過來。
衛琳微怔,順著暖爐往上瞧,驟然跌進了一雙含笑的溫柔眼眸。
“等回去就給你們做,我那還存了好些乾花,夠讓你們每種顏色換一個。”夏沁顏收回手,朝她眨眨眼。
“……嗯。”衛琳將她挽得更緊,衛琅在一邊不服氣的嚷嚷著,衛瓊和衛婉對視,無奈一笑。
五個嬌俏的小姑娘手挽著手一同出現,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的注意力。
衛瓊幾人是眾人都見熟了的,唯有中間那個被簇擁著、即便周圍美人環伺也依然最為耀眼的少女是個生麵孔。
“那就是國公府剛接回來的表小姐?”
大廳裡早一步到來的蔣氏微微偏頭,眼神有些發怔,“衛詩的女兒?”
“是吧。”另一位夫人劉氏與她挨著坐,目光同樣落在夏沁顏身上,忍不住感慨:“竟是比她娘還漂亮。”
是啊,比衛詩還漂亮。
蔣氏握著茶盞的手緊了緊,視線前移,長公主貼身的婢女梅香正笑吟吟的領著人往這邊走,姿態恭敬,一點沒有宮中出來的女官架子,甚至隱約還透著幾分親昵。
聽聞少女上京那日是長公主親自送回去的……
其中莫非有什麼緣故?
這麼想著,蔣氏不禁看向上首,主位上趙嘉平神色自若,唇角含笑,與之前並無不同。
直到國公府一行人進了廳內,她照例問候了老夫人身體,而後才朝女孩們招招手,仿若尋常的長輩關懷了一番,又每人給了一份見麵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