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桌一角,薑洵一手以拳支額,一手置於宴桌上,正懶洋洋地,隨著那樂音的節奏散點著桌麵。
因著多飲了幾杯酒的緣故,他那略彎的眼尾,隱隱挑著抹紅跡,浮露在外的眼神似醉非醉的,像要將人溺庇。
這已是他來到寧源的第七日,除了頭那兩日外,最近這幾日來,每一日,他都是這麼過的。
睡的,是高床軟枕,喝的,是美酒佳肴,所到之處仆婢環伺,要做些什麼事,立馬有人殷勤伺候著,孫程與杜盛幾乎都插不上手。
說起來,若不出這郡守府,還當是在奉京哪位高官府中做客。
諷刺的是,隻要一踏出這府門,不管往哪個方向,走出不到一柱香的時間,便能瞧見到處都是衣衫襤褸、麵黃饑瘦的災民。
而市集之上,除了擺賣蔬果雜用的攤位之外,隨處可見的,便是賣兒鬻女之人。
街市邊,小童們或是抱膝而坐、或是蜷成一團,個個眼中俱是呆滯與茫然,而賣人的父母眼中,則充斥著困苦與無奈。
若再往城郊走,則到處都是漂毀的農田與毀損的屋宇。
遍地餓殍,觸目驚心。
明明是遭了洪災,可寧源這郡守府中,上下官員這會兒卻似彈冠相慶一般,對著美酒甘食,儘是道不完的快活。
此刻,幾乎宴桌上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在那身姿曼妙的、領舞的女子身上。
那舞女身段曼妙、姿色頗得,眉間金鈿嬌豔動人,那身上穿的,也是低領薄紗的舞服,動作稍大些,胸前兩座玉山便一顛一顫的,直將席上不少爺們兒的魂都快勾沒了,個個心頭酥麻,恨不得把眼睛都貼到那舞妓身上去。
主座上,汪由僖覷了眼薑洵,見他雙眼迷離、身子歪歪斜斜沒個正型,上下都透著十足的風流勁兒,嘴角的笑意,不由越放越大。
正逢一曲終了,汪由僖將領舞的舞女招到自己身帝,對薑洵笑道:“薑大人遠道而來,這身邊呢,也沒個知疼著熱的人跟著服侍,下官看著,委實不像話。薑大人何等金貴,這幾日又是舟車勞頓、又是四方視察,委實辛苦了,哪能連個暖被窩的都沒有呢?這樣,這是下官府中的養的舞女,名喚遊渺,下官打算將她送給薑大人使用,還請薑大人莫要推拒才是。”
薑洵側了下頭,眸子一挑,勾魂攝魄的眉眼便打在那舞女身上,明明是一幅欣賞美人的模樣,卻像是喝醉了似的,並不答話。
一旁,有身著湖綠官袍的官員不輕不重地勸道:“薑大人尚在新婚之中,那股恩愛勁兒肯定還沒過呢,汪大人,你就莫要強人所難了罷?”
汪由僖朗笑道:“曹大人莫不是在說笑?薑大人可不是季通判,老夫可是聽聞薑大人那後院,妾都納了兩個了…”
本就是裝模作樣地假勸兩句罷了,曹正澹聽過,嗬嗬笑了兩聲,再不說話,也與這場中其它人一樣,暗自觀察起這位頂著工部郎官職的前朝皇子。
整個大昌,彆說當官出仕的,就是平頭百姓,定也聽聞過這位的名號。
之不過他們官場中人,到底比普通百姓要多通曉些內情罷了。
記得當年,先帝那份罪己詔一出,隨著的,便是傳位詔書。
彼時,這位薑姓公子,還未出世。
在那罪己詔中,先帝自斥所為狂悖,邊事頻繁、擾民生事、靡費國力。
詔中還特意指出,與索利一戰,幸有其弟,亦便是今聖力挽狂瀾,才未使全軍覆沒,未讓索利大軍長驅直入。
可那一戰,大昌仍是傷亡慘重,折了大將及過半的兵力,就連先帝,亦身負重傷。
重傷之下,先帝於軍帳中捫心扣問,深覺自己徒耗國力,仰愧於天,俯愧為君。
因知自己不久於人世,先帝所思,自古幼帝登基,便是給了宮宦外戚把持朝政的機會,而君權一旦旁落,勢必奸宄競逐、豺狼滿道,大昌,危矣。
若將天下交予未出世的幼子,恐為人所挾,是以在深思熟慮之後,先帝決定,傳位於弟。
據悉,那兩份詔書,連同先帝崩殂的消息傳到大內後,許是悲怮過度,又許是對那詔中的外戚奸宄之詞寒了心,薑皇後當即便道夫妻同體,既先帝頒了罪己詔,其亦當為戴罪之身,腹中胎兒便也不當從那魏姓,而應隨她的姓。
此舉,是為遵詔,亦是以退為進,以極端的表態,來保住腹中那胎兒的性命。
按說皇室子弟隨母姓這事,古往今來前所未聞,要多匪夷所思便有多匪夷所思,偏偏這一邊敢提,另一邊,即是今聖,也予了朱批。
幾日後,薑後誕下一子,且因難產而亡。
那遺腹子,便是現下這位工部郎官,薑洵。
曹正澹不由打量起薑洵來。
想當年,他也曾有幸瞻仰過先帝天顏的,猶記得先帝身軀凜凜、雄姿英發,行止間,儘是神采睥睨的帝王風範,而這位,除了眉眼間與先帝有幾分相似外,這跌蕩不羈的風流勁兒,怎麼看也與先帝搭不上邊。
說起來,初聞這位主要來時,他們很是驚慌疑懼,還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他剛到那兩日,寧源官吏皆是繃得緊緊的,人人都扮出一幅小心翼翼、兢兢業業的模樣,誰知這人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同行的水部司郎中與都水監使者都外出視察過幾番,他卻隻知貪杯享樂,半點領差治患的模樣都沒有,倒活似是來這寧源散心遊玩的。
裝模作樣兩天,寧源官吏從上到下早便不耐煩了,見得此狀,個個心思活泛起來,先是試探性地,邀請他參加私宴。
那私宴之上,先是有酒,繼而添了笙樂,後來,更是連舞伎都有了。
而這位薑大人,不僅不拒絕,反而樂在其中。
於是,他們便知曉了,這位就是個浮華好玩的貴遊子弟,領這份職缺、應了這差使,也不過是做添差窠闕、仰給衣食罷了。
總之,不是個正經辦差的就對了。
是以,他們開始鬆懈下來,從前該怎麼著,現下還怎麼著,甚至比從前,還要放得更開。
而從他們這位郡守的置辦手筆來看,郡守大人,是很有些炫耀的意味在的。
昔日的帝王之子,有朝一日卻與自己推杯換盞、甚至平起平坐,這當中的隱秘體味,自是彆具一格。
這廂,曹正澹還在兀自揣摩,另一向的薑洵似是好不容易從美色中回了神,他稍稍坐直了些身子,麵上卻苦笑道:“實不相瞞,內子是個性悍的,前頭納那兩個妾,她已與我吵鬨了多日,來寧源之前,連送都未曾送我一步。若收了這個,恐怕回了奉京城,府無寧日,我是再莫想有安生日子過了。”
一番話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汪由僖臉上掛著笑,心裡,卻暗自鄙夷。
這姓薑的果然無用至極,聽說娶的不過是個庶女罷了,竟還十足的懼內模樣。
懦弱至斯,他們還有甚好怕的?
可同樣的,也是經由薑洵這番話,汪由僖想到些什麼,猶疑起來。
他悄悄瞥了眼自己身旁站著的舞女,卻瞥見對方麵上的一絲喜色,見他望去,還給他遞了個眼色。
是堅定及催促的意思。
汪由僖暗自歎了口氣,便也不再多想,滿臉堆起笑來,肥厚的手掌不在意地揮了揮:“這事好辦,薑大人在寧源這段時日,便暫且讓遊渺貼身服侍一段時日,待薑大人辦完公差回京,也可清清爽爽獨自一人,豈不樂哉?”
有心人皆聽得出來,汪由僖這話,隱隱透露著不容拒絕的意思。
換言之,這舞女薑洵收得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薑洵,自然也聽出來了。
他展了展唇角:“既如此,薑某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汪由僖哈哈大笑兩聲,故意板起臉,對名喚遊渺的舞女說道:“去罷,以後好生服侍薑大人。”
遊渺小聲應過,便忸忸怩怩地,走到了薑洵身邊,滿臉嬌羞怯情地執起酒樽,遞到薑洵跟前:“大人,請飲酒。”
女子的氣息貼近,馨香繚繞而至。
這舞女熏的,是極高等的沉榆香,並不難聞,可不知怎地,薑洵就是覺得那股味分外刺鼻。
他眉間幾不可見地扯了扯,很快又伸手去接那蹲杯,慵懶溫吞地道了聲謝。
被那雙波光瀲灩的眸子輕輕一睨,遊渺心間怦怦亂跳起來,竟是不敢抬眼與他對視。
“好了好了,既薑大人抱得美人歸,那這宴,也該散了罷?可不能耽誤薑大人好事。”曹正澹笑得意味深長。
應著曹正澹的話,不多時,席便散了。
遊渺亦步亦趨地跟在薑洵身後,將將踏出汪府,幾人便迎麵碰上個人。
那人也是身著湖綠官袍,顯然,也是這寧源官吏中的一員,可與城中其它紅光滿麵的官吏不同,這位麵容雋逸、氣質文雅的通判,身形卻很是瘦狹。
“薑大人。”
“季通判。”
二人互相行過禮後,那季通判看了眼薑洵身後衣著坦露的遊渺,眼中閃過星星點點的失望,可很快,那股失望卻又化作一閃而過的輕鬆之色。
薑洵眉間微動。
他已經不是頭一回捕捉到此人神色之異了。
方到這寧源時,這季岫的目光總是犀利透亮的,似在默默觀察著他,自他開始參加汪由僖這私宴後,幾回遇見,這季岫瞧他的眼神,便成了失望之色。
心灰意懶,若有所喪。
而這回,卻又有了轉變。
似是從他身上看淡了一些事,又似是決意卸下什麼心頭大石似的,一派釋然。
回會館的路上,薑洵靠著車壁,闔目養神間,想起杜盛查來的、與那季姓通判相關的事。
一介貧寒學子,雖學識通聞,奈何出身薄祚寒門,在京裡無有依靠,是以,雖得了鼎甲名次,卻被彼時已成了國舅爺的傅碭給替了,原本的鼎甲榜眼,被調轉成了三甲的同進士。
不僅如此,因為怕事情被戳破,傅家人還將他調來數百裡之外的寧源當了個八品通判,因為操守方正,又頗為骨鯁剛直,與寧源這些貪官蠹役不入,一直被排擠打壓,二十餘年了,那升官晉階的機會,從來都輪不到他身上。
想著這些,薑洵百思不得其解,此人怎麼瞧,都與自己搭不上乾係,而對上自己時,究竟為何表現得那樣奇異,他尚且不得而知…
正自思間,薑洵忽感身旁一沉。
他睜開眼,盯著那陡然坐到自己身側的女子。
被銳利如刀的眼神攫住,遊渺心間一悸,一雙手定在半空,不敢再動彈。
原是她見薑洵自入了馬車後,便一語不發,兀自靠壁休憩,時而,眉心還會微微擰動,還以為這是醉得狠了,便鼓起勇氣,挨靠了過去。
薑洵問她:“你作甚?”
遊渺羞怯不已:“奴、奴想幫大人鬆鬆頭穴。”
薑洵神情寡漠,正想收回眼,目光卻在觸到對方發上的側簪之後,停留了下來。
是一支金簪。
除去質地的差異外,模式款式,俱與他府裡頭那個曾戴過的那支,十分相似。
簪頭是金雀花的圖樣,亦嵌著顆海珠,不同的是,那海珠要略大些,且圓潤亦有光澤,成色極佳。
被盯的時間長了,遊渺心間的那股羞意越發盛了,她顫巍巍地把頭抬起了些,想要與之對視。
可令遊渺沒想到的是,她方仰起脖頸,對方便移開眼、重新闔起目,接著,又淡淡地說了聲:“你頭油味太重,嗆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