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胎動(2 / 2)

說到後頭,桑晴很有些發急:“奴婢聽孫程說,爺再有一旬便要出征了,還不知何時能回的,趁這幾日爺還在,不如、不如夫人再去與爺跌個軟、撒個嬌?說不定,爺就是在等著您再去呢?”

曲錦萱默然不語。

小半晌後,她墨羽般的睫毛顫了顫:“桑晴,我做不到。”她聲音低得似在呢喃:“再去,恐怕也是自取其辱,我實在是、實在是怕了。”

桑晴到底還是向著曲錦萱的,聽了這些話,她心內也像被利爪撓了一般,便立即改口道:“夫人彆傷心,是奴婢不對,奴婢往後再不說了……小主子日後哪怕沒有爹爹的疼愛,有咱們看護著,也能過得好的。”

曲錦萱盯著自己的小腹,苦笑了下。那笑中,有迭起的悲欲與愧欠,亦有無邊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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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宣政殿。

當朝天子精神越發不濟,常朝不時缺席,而本應在十五舉行的望日朝,足足往後延了五日。

朝會中,龍椅之上的魏修,竟已現了些老態龍鐘之貌。他聽著下首的各色奏報,要麼是走神,半晌沒反應,要麼耳光不靈,總讓人複述幾遍,最後,竟直接打起了瞌睡。

鼻鼾聲息響透殿堂時,百官麵麵相覷,俱是尷尬不已。

異常難熬的朝會結束後,不少朝官都搖頭歎氣地出了宣政殿。

大內一角,薑洵被人攔住了去路。

是戚蒙昭。

薑洵睨他:“戚大人有事尋薑某?”

戚蒙昭臉色很差,他硬聲道:“戚某隻想提醒薑大人一聲,莫要忘了薑夫人在寧源時,是怎樣照顧薑大人的。鄉野村夫尚知糟糠之妻不可拋,薑大人身為朝官,想也是知榮識恥的罷?可莫要一時想岔,落個負心漢的名聲,便為人所不齒了。”

薑洵盯著他,眉梢壓緊:“人所皆知,偷聽乃廝鼠行徑,戚大人飽讀詩書,也當明瞭此理?何以偷聽他人私密之語,卻理直氣壯至斯?何況……這是我夫妻之事,何用戚大人指手畫腳?戚大人又是以何等身份,與薑某說這些話?”

戚蒙昭啞了啞,到底還是義憤占了上風。他仍是梗著脖子,話中有話:“薑大人毋須陰陽怪氣,有些事,戚某人隻是看不過眼罷了。”

薑洵撂了嘴角,亦不客氣地回敬道:“戚大人若是內子家中兄弟,莫說是句提醒了,便是指責訓斥,薑某人亦會好生聽著。可對內子來說,戚大人恐怕……隻是薑某之同僚罷了。這番言論,戚大人未免太過逾矩。對了,薑某亦在此提醒戚大人一句,早兩日那事,薑某不過是看在戚老的麵子上,才不予追究,若有下回,戚大人可就沒那麼走運了。”

薑洵一堆事要忙,並無多少心思應付戚蒙昭,說完這話,他便抬步走了。剩個戚蒙昭臉上紅白交錯,咬著牙站在原地,半晌說不話來。

……

出了大內,薑洵便徑直趕往八仙樓。

這回,八仙樓內除了丁紹策,還有丁老將軍與文國公。

聽完薑洵的話,二位老臣俱是陷入了沉默。

須臾,文國公確認道:“公子……當真要這樣做?”他有些遲疑:“會否操之過急了些?按之前的計劃,這些事,該是等公子此行回轉後再開始的。”

薑洵正色道:“如二位所見,魏修已是苟延殘喘之勢,多留他幾日,也是徒費國資罷了,還不如……早些送他一程。如此,於我出征前,也能飲他一杯素酒,豈不快哉?”

文國公仍舊有些猶豫:“可這樣一來,恐怕那魏言安及傅氏一族,便難一舉鏟除了。”

薑洵則道:“能削弱傅氏一族之力,亦不虧。且不瞞文公,若將那廝留在奉京,晚輩這心頭,實難安定。”

文國公肅著臉想了想:“公子是擔心魏言安那豎子……再對公子之妻不利?”他提議道:“若是這樣,大可將她藏掖起來,讓魏言安尋不到蹤影便是。”

對此,薑洵還沒說話,丁紹策先出聲了。

有文國公在,他全程正襟危坐,彆說酒了,就是茶都不敢多喝一口,但若不說話,又唯恐給文國公留下呆板的印象。是以,他略一斟酌,便開口替薑洵答道:“若是藏掖,便讓薑兄近來寵妾滅妻的戲碼不攻自破了。素來細作心眼多如藕孔,就怕此舉惹他們質疑,反而分散了他們的視線。”

畢竟小嫂子是正妻,且腹中懷著薑兄的骨肉,薑兄若不將那寵妾滅妻之行表現得分外明顯,他那妻兒,俱危矣。

這廂,文國公聞言後,倒也看了丁紹策一眼,直讓本就手心攢汗的青年緊張得脖頸子都僵硬了。所幸文國公並未過多關注他,很快,便陷入沉思。

過了片刻,文國公與丁老將軍對視一眼,交換過意見,便回薑洵道:“公子之心,老朽能理解。既公子已做了決定,老朽幾個,自然是支持公子的。”

丁老將軍亦是點頭,且又沉吟道:“那日之事,公子也莫要怪程老侯爺,他縱然偏激固執了些,可深究其意,卻也是為了公子著想的。”

說到這處,丁老將軍心中暗歎一聲。自古兒女之情多生冤孽,都不用看旁的人,單瞧他那小兒子便知了。

丁老將軍想了想,又語重心長道:“公子且聽老朽一言,論身份,那曲氏女是怎麼也及不上國母之位的。再有一樁,便是公子若禦極,初時,朝野一時半會兒是平定不下來的,若公子當真立了那曲氏女為後,於公子來說,是麻煩,於那曲氏女來說,亦是個險兆。屆時,有心之人可不止盯著朝堂,就連公子那後宮,也不得安生。故於那曲氏女來說,她位份越低,越是安全。況那時,她定已生產,有龍嗣傍身,就算是個低等的嬪,她也受不了何等委屈。”

“此言甚是。”文國公亦緊隨其後:“或這般,公子若心下著實過意不去,待你得勝歸來,定是民心大振,公子亦添了一樁功績,屆時,若公子堅持要將那曲氏女提個妃位,自然腰杆也能硬實些,另幾位老臣,應也不會多作阻撓。”

“謝二位長輩指點,晚輩……知曉了。”薑洵起身,秉手於前,誠懇道:“待晚輩離了奉京,章王府……便靠幾位護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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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待霜院。

曲錦萱午間小憩起身,桑晴便端了碗酥酪進來。

曲錦萱接過,方要拿起湯匙,便聽一聲疾呼傳來:“夫人慢些!”

門口人影閃動,是徐嬤嬤來了。

徐嬤嬤疾步入內,見湯匙還乾乾淨淨躺在骨碟上,臉上浮起慶幸來,像鬆了一大口氣似的。

曲錦萱:“嬤嬤怎來了?”

徐嬤嬤製止她下榻的動作,定了定神,方看著那碗酥酪笑道:“說來也是難為情,老奴啊,這是為了口吃的,不顧老臉跑了過來,失了禮數,還望夫人莫怪。”

曲錦萱自然麵露不解。

徐嬤嬤便解釋道:“這都是廚下做事不嚴謹,夫人手上這碗酥酪啊,本是給老婆子我燉的,裡頭可是擱了足足的糖塊兒。夫人口味清淡,不比老奴這上了年紀的,就愛吃些重口的甜鹹之物。夫人應當……不會跟我老婆子搶罷?”

曲錦萱先是怔了怔:“嬤嬤……也對牛乳過敏?”

那酥酪上的澆頭本是牛乳,因曲錦萱對那牛乳過敏,便換成了羊乳。

話音甫落,徐嬤嬤麵上的笑便僵了僵,但很快,她便斂了神色,極從容地答道:“倒不是過敏,隻是人老了,腸胃便有些不濟。聽人說羊乳較之牛乳好克化些,老奴……便也改食羊乳了。”

聞言,曲錦萱烏眸閃了閃。她複又笑道:“嬤嬤不知,我有了身子以後,也總想吃些甜口的。既這碗酥酪已送到扶霜院了,嬤嬤……不如便讓給我罷。”

說著,曲錦萱執起湯匙,放入碗中攪拌了下,便要舀起一勺入口。

“夫人不可!”

徐嬤嬤聲音矍然拔高,急得臉都煞白了,而曲錦萱則像這聲喝止給嚇到一般,腕間抖了抖,勺中的漿液便儘數潑在了衣袖之上。

“哎呀,怎地灑出來了,夫人沒燙著罷?”徐嬤嬤和桑晴忙去護她。

曲錦萱頂著半個袖子的白漿,搖了搖頭:“我無事的,是方才一時手震,灑了嬤嬤一些酥酪,嬤嬤可莫要怪我。”她將那碗酥酪遞給徐嬤嬤,眼中有一跳而過的俏皮:“我方才呀,是跟嬤嬤開玩笑呢,哪能與嬤嬤搶吃食。”

徐嬤嬤心有餘悸地接過:“說來說去,還是老奴嘴饞,那廚下又懶散了些,竟將老奴與夫人的給送錯了,委實該罰。晚些,我便讓人再給夫人送一碗來。”

曲錦萱靜靜聽著徐嬤嬤的話,末了,乖巧地笑道:“那便謝過嬤嬤了。”

對上那雙如秋夜靜泉般的眸子,徐嬤嬤腳下踟躕。欲言又止幾息後,又還是客套地說了句:“那夫人便好生歇著罷,老奴不擾夫人了。”

曲錦萱莞然一笑,輕聲道:“嬤嬤慢走,桑晴,代我送送嬤嬤。”

桑晴應聲去送。

出到院門口,徐嬤嬤到底還是沒忍住,拉了桑晴便壓低聲問:“夫人……近來可好?”

桑晴答道:“嬤嬤放心,夫人一切都好。”

徐嬤嬤怎麼放心得了,複又問道:“記得前些日子曾聽你說過,夫人常哭,近來……夫人可還是那般傷神?”

桑晴搖了搖頭:“夫人早便不哭了。”隻這一句,多的,桑晴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徐嬤嬤許多話憋著不好出口,心間也是愁緒繁多,想來想去,隻能對桑晴道:“丫頭,你找個空子與夫人說說,勸她、勸她閉一閉耳朵,有些風言風語聽著不舒服,便莫要聽了,凡事……也莫要多想,總歸還是身子為重,啊?”

“嬤嬤放心,夫人省得的。”

……

送走徐嬤嬤,桑晴回了內室,服侍著曲錦萱換過衣裳。她正待抱著換下的袍衫送去漿洗,卻被曲錦萱給喚住了。

曲錦萱吩咐道:“桑晴,你拿著這些,偷偷送到外頭去,找間醫館驗一驗。”

好一會兒,桑晴才反應過來這當中的用意:“夫人是懷疑……那酥酪有異?”

曲錦萱輕聲回她:“驗過,便知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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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晚些時候,徐嬤嬤去了玉昇居。

薑洵並不在府中,玉昇居唯有個杜盛在守著。孫程犯了錯,近來但凡有危險些的、勞力些的活計,大都是他被派去。

玉昇居中,聽了徐嬤嬤的話後,杜盛麵皮一抽,感覺自己手頭的任務……極有可能要改了。

徐嬤嬤唾罵半晌,又憂心地與杜盛商討道:“不如勸公子把這事與夫人說清楚些?就與她明說是作戲,也哄哄夫人……夫人那小臉兒都瘦了一圈,我老婆子瞧著,可真真是心疼。”

杜盛搔了搔耳朵,亦是滿臉為難:“嬤嬤,這事兒罷……比較複雜。”

先莫論那高傲的包袱能否讓主子彎下那個腰,單說奪位那事兒,委實忒敏感、也忒危險……多一個人知道,便又添了一份危險。

而且,哪個婦人知曉自己夫君要奪位、知曉自己夫君要去乾這種提著腦袋的事兒,晚上還能睡得安穩的?若是說了,沒得徒惹夫人提心吊膽。再有便是,關於主子禦極之後,夫人這位份的問題……

說實話,近來這事兒,他看著,都不曉得是怎麼個走向。一時罷,覺得主子定然是要按幾位老臣所言,隨意處置夫人的,一時呢,又打心眼裡替主子覺得難做決斷,畢竟感情這事兒,旁觀者向來比當局者要看出更多來。他雖是個粗人,卻也不是瞧不出些彎彎繞繞來。

就說孫程那廝,那種向來不會拐彎的悶棍,在瞧上姑娘家以後,那腸子不也老打結?話是要說不說,事兒是要做不做的,更彆說主子和夫人這一對了。二人自結識、新婚、再到現在,那當中的變化,可真真是不遜於戲班子娛演的那些戲本子了……

再有就是,要聽那幾信老臣們所言,夫人與主子間的身份差距這事兒……那就是道跨不過的天塹。拗不拗得過老臣們的意見還兩說,這些年來,要沒那幾位老臣的庇佑,主子可能過得艱難許多,惶論日後為君,幾位老臣也是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的。當真不聽,單恩情這關就難過,更彆談君權朝堂那些的了。

說來說去,就是這個口,確實是張不得的。這若讓夫人知曉主子將來登了龍座,那鳳位之上,還不一定是她……這可怎麼了得?

害,這些事,他自己有時候代入主子想想,腦子裡頭的筋,都要被擰成麻藤了。

這廂,聽了杜盛的分析後,徐嬤嬤一時也是語塞。好半晌,她才又唉著氣:“那,浮曲軒那個黑了心腸的毒婦……怎麼處理?”

說到這個,杜盛倒是嘿嘿笑了兩聲:“這個嘛……小的隻能跟嬤嬤說,爺啊,是定然不會讓她去得那麼容易的。”

……

子夜時分,薑洵才披星帶霜地回了府。杜盛便將白日裡徐嬤嬤所說的事,報了給他,複又納悶道:“主子您說……那些人再無動作,這到底是見咱們防得緊了些,他們顧慮太多,還是主子您這段時間做的戲……份量不夠?”

薑洵聽罷,久久未有言語,直到一杯剛沏好的茶在他跟前涼了個透,他才抬起儘是狠戾的眉眼:“既是他們膽慫謹慎,那便試試將人送到他們手頭,你猜,他們可會要?”

知道有新安排,杜盛趕忙支起耳朵湊上去聽吩咐。

得令後,杜盛心間暢快又自得。

早些時候他說什麼來著?既那毒婦花樣百出地作死,那給她痛快,豈不是讓她得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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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晃,又是兩日過去。

這天清晨,曲錦萱起了個大早,坐在妝鏡前理著容妝。

桑晴一邊給曲錦萱挽著發髻,一邊餘出心神,去留意院門外的動靜。

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卻不知那張望的神色,早便落在了曲錦萱眼中。

順著最後一縷發尾時,小丫鬟巧茹從院外回來了。

桑晴眼睛一亮,正要與巧茹打啞謎時,卻聽曲錦萱開口道:“讓巧茹進來說話罷,你二人這般隔窗比劃,不累麼?”

暗中做的事被識破,桑晴隻好訥訥地,喚了巧茹進來。

“夫人……”巧茹一臉忐忑。

桑晴脹紅著臉:“是我自作主張,夫人莫要怪巧茹。”

“我並無怪你的意思。”曲錦萱對二婢俱是笑意溫和,她看著巧茹,柔聲道:“彆怕,桑晴讓你去探什麼消息、探來結果如何,照實說就是了。”

巧茹看了桑晴,隻好小聲道:“桑晴姐姐讓我去探探爺的動向,奴婢探過了,爺許久前便出了府,現下不在府裡頭……”

曲錦萱聽了,毫無驚訝之色,隻點了點頭道:“知道了,你去忙罷。”

桑晴自鏡中,窺得曲錦萱當真麵色無異,心思便又活泛起來。她遲疑道:“夫人,是否差人去宮裡與爺說一聲?畢竟、畢竟今日是老爺的生辰啊?”

曲錦萱搖頭:“夫君近來事忙,還是莫要去擾他了。”

桑晴啞言。

過了會兒,她到底還是按耐不住,猜測道:“夫人可是記恨爺?”她心間還帶著些僥幸,吞吞吐吐地、試圖給某件極不合乎常理的事撬個口子:“我總覺得爺不該是那樣昏聵的人,這事兒也太離譜了,爺怎麼會、怎麼會明知那人出手毒害夫人,卻還要……”

“興許……夫君就是要保她、要維護她呢?”曲錦萱眼中的笑,帶著些自嘲。

若非如此,怎會連此次出征都要帶著她?

舍不得離開片刻,那樣的對待,才叫真正的歡喜罷?而非是如自己那般,總是傻傻貼上去,得了他於寂寞時,那手指縫裡漏出的一點寵愛,便誤以為可與他海枯石爛了。

可原來,接受自己隻是得了夫婿一時的喜愛,明悉自己並非不可替代,也沒她想象中的那麼難。

聽曲錦萱語氣這樣平淡,桑晴急了:“夫人就不怕她今後再下毒手?”

“所以今後咱們都要多長個心眼,輕易……莫要信人。”曲錦萱語氣微冷,字腔亦是沉靜的。

莫要交心、莫要想著依賴誰,更加,莫要有任何不切實際的企盼。

桑晴望著鏡中那張嬌顏,感覺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她們夫人依舊奪目的芳容,而陌生之處,卻是夫人先前的軟糯之氣,像是已被剝離出身體,而那雙姣姣美目中曾有過的亮色,則似是被磨成了一汪靜泉,或者說,也如死水般安謐。

猶記得,在得知那碗酥酪中確有落胎的虎狼之藥,而爺卻突然要把那該死的花姨娘給帶去開梁時,她險些以為夫人要承受不住。可令她感到無比意外的是,夫人的眼發了會兒直,便驀地笑出了聲。

打那以後,本就平靜得有點出奇的夫人,愈發像變了個人似的。

她不知這對夫人來說,這是不是可喜的變化,但至少,夫人真的,再沒有哭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