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心痛如絞(2 / 2)

產婆手中的巾帕不知被染紅了不知多少匹,那些巾帕浸在盆中,浸出了一盆盆觸目驚心的血水。

她從正午生到晨曉,而他立於產房之中,脊背早已垮下,身姿不再傲岸,麵容亦不再清朗濯然。

那株燦紅如火的山茶,早被他攥出了星星點點豔紅的汁液。而他的眼角,則噙著重重的猩紅之色,整個人如同被拖入地獄般,悔意陣陣切齒拊心,腦子嗡嗡作響。那一顆心血肉模糊,淋淋漓漓,儘是他心頭之血。

望著氣息微弱的小女人,肝膽欲裂間,他心中那點刻意端持著的倨傲與疏狂,頃刻間被倏然瓦解,又輕而易舉地,被碾碎成齏粉。

……

夢境畢,薑洵如脫力一般癱在榻上。

片刻後,他睜開眼,隻餘滿目痛色,恍如隔世。

幻想源自於渴望,夢境,亦是現實的投射。

而最令人痛如自抑的,是夢境中的某些場景,本可是現實。

緩了一會兒後,薑洵坐起了身。他伸手,自禦榻之側的壁龕中,取下一方木匣。

匣中,靜靜臥著幾樣東西。

除去他們二人共同的孩子外,她留給他的,僅有一卷和離書、一隻銀簪,一封書信,以及一枚無事玉牌。

銀簪上,金雀花栩栩如生,而時隔一年,那信上粉白的木香也好端端地開著,不曾凋謝,可那描花之人,卻離開了他。他的心,更是如同玉牌之上的裂痕一樣,枝枝蔓蔓、寸心欲裂。

盯著那書信,恍然間,他再度想起,她那時給自己寫信的心境來。

為何那般,皆因他待人太冷,讓她心間有諸多不敢。

她為和離找的那個借口,本是成婚時,他便用來威脅過她的,那時她是何等反應?

新婚第二日,自他說出那番話後,他們夫婦間的地位,就沒有對等過。她對他,永遠是小心翼翼的討好。而她的卑怯,更讓他所有的肆無忌憚,都有了正當理由。

理所應當四個字,沒有平等可言。

隻要是他給予的,好的不好的,她都要無條件接受,不容置喙,不予解釋。

或者說,他給,她便要受著,他不給,她便該忍著。

他隻看得到自己的猶豫與踟躕,隻關注自己的‘苦衷’,而她表露出的一切,他都看在眼裡,卻也下意識屏蔽於心。

日夜相處間,他他貪她的溫軟與嬌嗔,固然憐她喜她,可那份憐那份喜,又往往帶著附於骨子裡的,高高在上的施舍。

在寧源時,他和她的那段時光,他是貪戀的,是沉醉的,是享受至極的。但不可否認的是,大多數時候,他亦在做壁上觀,享受她那份討好的同時,卻又睥睨著她的卑怯。

也正是因為那份保留與高傲,讓他不曾意識到自己的心意。

明明,她早便摘獲了他的心。他自己,亦早已將她拓在心中。

而從寧源回來後,他所做的那些事,他從沒想過要解釋,一次都沒有。而他想的是她該相信他麼?不是的,是她不該生出不滿 。

就連回章王府的那日,在麵對她那般異樣的平靜時,他所想過的哄,都是自己稍微拉下臉逗逗她,她便會重新衝自己笑開顏,重新對自己百依百順,重新,討好他。

她低矮著身段,他便以為她可欺,她反抗,他便比她更大脾氣。不知悔改還不是最惡劣,最惡劣的,是他從不意識到那樣有何不對。

沒有意識的欺瞞是至為惡劣的。複位之事固然危險保密,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從未想過要告訴她,連這個念頭都沒有起過,就算其中的種種妥協與周全,也是他自顧自完成的。

就連在開梁得知她生下霄哥兒時,他與杜盛的那番話,都帶著高高在上的姿態。所有的給予,都是施舍、是打賞,是高姿態的給予。

亦是那份高傲,讓他意識不到自己的沉淪。

他以為自己始終不動如山,便也想當然地給她打上了嬌軟可欺的記號,至此在他心裡,一切都成了理所當然。而反省兩個字,被他從骨子裡給剔除。

直至此刻,突如其來的反省,如山一樣壓著薑洵,直將他壓到喘不過氣來。

回想那日,當她提出和離,他第一反應是什麼?

憤怒。是的,唯有憤怒。

而憤怒源自於什麼?

意外,與傲岸。

於憤怒之後,他做的是什麼?

質問,反複的質問。

此刻他心間明晰,和離那日他問那些,也不過是發泄罷了。當真想知她因何事而抱恨,自何時而心冷,隻需稍稍一度,他便能明了。

而被她迫離前,他是有過機會的。

做過的夢,被她冷待時生出的煩悶躁急,是警兆,也都是機會。隻是那機會,被他無視了。

人呐,為何會如斯自大?自大到遮蔽了一切感觀。

試問自何時起,他竟成了個愛發夢之人?且那夢中,來來回回,皆是與她相乾。

若非心底亦有深深藏蘊的慕戀,他如何會夢她又憶她,氣她亦念她?

他捫心自問,就算她拿了和離書離了章王府,他也沒覺得當真徹底失去了她。直到今日,直到知曉她離了奉京,不與他在同一座城,他才開始發慌,才生出真實感來。

她真的離開他了。

不過相離幾日,她便不見人了。

當他不知她去了何處,知她抱的是此生複不相見的決心,他才開始發慌。那份慌急,蠶食著他所有的理智,讓他的臟腑像在被什麼東西給咬噬著,心亦被鈍痛絲絲縷縷地侵襲著。

或者說,某個愚蠢的他,以為自己最多戀懷一兩日罷了,可這相思、這情念,卻明顯一日賽過一日。

他念她,頗為入骨。

悔意布滿心頭,薑洵顫抖著手,展開那卷和離書。

他親手書下的和離書墨跡清晰,每個字塊都像是一把卷了刃的刀劍,在他心間割來剜去,一下下地,令他胸口悲滄,心痛如絞。

半晌之後,薑洵披衣下榻,走去殿外。

月寒空階,薑洵直直地盯著遠空的明月,似是個落拓不羈的、不辨方向的旅人。

過了須臾,薑洵啞著聲音吩咐苗鈞水:“去,召孫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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