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緣儘(2 / 2)

小黃門對他囑咐道:“曲大公子在此稍侯,待陛下退朝,便該回這殿內了。”

曲硯舟畢恭畢敬回禮:“有勞小侍官。”

確如小黃門所說,薑洵退了朝,便回了東華殿。

等了沒多久,便聞唱喏之聲遠遠地傳了過來,曲硯舟略一抬眼,便見了身著絳紗袍,佩以大帶彩綬的青年郎君被團團簇擁著,徐徐地踱著方步而來。

豐神如玉,氣勢迫人。

與各處侍立的、呼拉拉跪成一片的宮人一般,曲硯舟雙膝觸地,高聲叩喚:“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過了會兒,那雙雲頭履立於他跟前,接著,自頭頂傳來慵懶清華的嗓音:“曲大公子免禮。”

“謝陛下恩典。”

曲硯舟起了身,這才發現殿中有一位麵容清臒,著緋色官袍的官員。想來,應當便是父親所提到的,尚書省那位季岫季大人了。

而同一時刻,薑洵也打量了下自己這位前大舅子。

朗目疏眉,麵容清澈,確是氣韻謙和,清雅無匹的模樣。

苗鈞水奉了茶上來,薑洵揭蓋飲過,潤了潤嗓,這才開腔道:“昨日,朕接到了曲大公子所呈辭牒,訴季大人之妻,實為其父曲大人之妾,行文言之鑿鑿,不似有偽。故,朕今日召你二人前來,問問這當中的是非曲直。”

季岫率先上前一步:“陛下,臣有話要說。”

薑洵抬了抬掌:“季大人不慌,既是曲大公子上狀訴你,循例,朕該先問曲大公子一聲。”說著,他轉向曲硯舟:“曲大公子,於昨日之辭牒,你可有何話要補充?”

曲硯舟秉起手來,懇言道:“臣之所述,儘在訴狀之內。還請陛下細細審理,秉持公道,臣萬言難謝。”

薑洵頷首:“既如此,季大人可開始了。”

季岫神情鄭重:“內子乃寧源人氏,父姓詹,家中雙親尚在,兄弟亦可為證,戶薄清晰毫不作偽,陛下可查,曲大公子亦可親覽,內子與曲大公子口中那位蘇氏,絕非同一人。”

曲硯舟眸色不變,當即指出疑點來:“既是季大人先前一直待在寧源為官,且季大人口中那位詹氏亦是寧源人士,卻何以去年才成婚?且這樣巧,又剛好生了位哥兒,年歲還與我那夭折的庶弟相當?”語畢,他還轉向薑洵道:“陛下,這事中疑點眾多,還請陛下細查。我曲府骨血不可由他人代為撫養,且既是逃妾,便該伏我大昌律法才是。”

聽到逃妾的字眼,薑洵幾不可聞地皺了皺眉。他望了季岫一眼:“季大人,此事,你如何說?”

季岫回道:“不敢相瞞於陛下,內子自幼身體孱弱,曾有相命之人斷言她活不過三十,且又有醫士診出她身上帶了些胎病,於子嗣艱難,是以多年來,內子一直被養在深閨,未曾許過親。幸於前幾年得遇赤腳高人,給她開了幾付方子,斷斷續續吃了年餘,身體才好了些。又適逢下官於寧源漂泊多年,有了成親傳嗣的想法,經人介紹,便識得內子。下官對內子一見傾心,便迅速備了聘禮,將內子迎做妻室。此次隨臣來奉京領職,內子也是頭一回離開寧源……”

說著話,季岫話鋒一轉,看向曲硯舟:“今日,就算是曲大公子不呈那辭牒給陛下,本官也不會與曲大人善罷甘休。曲大人硬闖我府邸,光天化日便欲搶奪本官之子。本官那小兒子現在還在發高燒,內子亦是嚇得臥病在床。這兩筆帳,又當如何算?”

曲硯舟麵上不見分毫懼色,隻避重就輕地答了句:“既是家父骨肉,搶奪二字,未免失實了些。”

季岫麵龐更肅了三分,當即斷喝一聲:“曲大公子慎言!”

苗鈞水出聲提醒:“季大人,不得在陛下跟前失儀。”

季岫收斂了些氣怒,拱手告罪:“陛下開恩,臣已知罪。”

薑洵想了想:“朕亦差戶部的人查過,舊年五月,那蘇氏便消了籍,且曲府中也為其辦過白事……這一個姓蘇,澤陽人氏,另一個姓詹,寧源人氏,兩地相隔足有數千裡之遠。且天下之大,相貌相似之人並不罕見。曲大公子僅以此為由,便認定季夫人乃是令尊之妾,是否過於草率了些?”

曲硯舟眉目凜然,言語鏗鏘地回道:“家父許會錯認,可我府中上下幾十號仆人也是見過家父那妾室的。季大人若抵不肯認,可召集我府中所有仆人一一相認。”他本想指責戶部所查名籍失實,卻也知這話不能亂說,便隻能轉口道:“且當時並未尋得那蘇氏屍身,可據此懷疑,那蘇氏失蹤之事,另有隱情。”

聞言,薑洵笑了聲。他盯住曲硯舟許久,眸中亦很是興味盎然:“不知曲大公子所指的,是何等隱情?”

究竟是何等隱情,曲硯舟心中自是早便明瞭的,但此刻,為完成曲敦所托,他隻能昧著良心,講出自己另一番猜測來:“啟稟陛下,家父早便懷疑那蘇氏有人有染,是以去年蘇氏失蹤之事,怕根本就是蓄謀已久的私奔罷了。”

薑洵挑了挑眉。

他原還當這曲硯舟是個周正之士,卻不料,竟也是個惡鄙的俗人罷了。如曲府這般汙濁之地,也不知她先前那麼些年,在曲府裡過的是什麼日子。

經由此事,薑洵不受控地,聯想到了曲錦萱。

小半晌後,薑洵自遐思中抽離出身,他以指骨敲著桌案,再問向曲硯舟:“如此說來,朕亦想問多幾句,其一,既是當年便懷疑此事有隱情,為何不報予府衙詳查?其二,既是未尋得屍身,貴府……又為何要匆匆辦那白事?”

“啟稟陛下,因此事著實不光彩,家父一時難以啟齒,便未報予府衙置案,至於辦那場白事,則是為了給臣那位三妹妹一個交待罷了。畢竟生母與人私奔,是為逃妾,於臣那三妹妹來說,是為一樁醜惡之事。”

話音將落,曲硯舟便感覺到一束冷冽的目光打在自己身上。他雖不敢抬頭,卻隱隱能感受到在那綴著五彩玉珠的紗帽之下,那人容貌風儀威盛,一雙不怒自威的眸子睨人時自帶三分威儀,壓得人大氣都不敢喘。

“曲大公子,那戶冊,朕著戶部之人查過幾番,並無異處。且去年在寧源之時,朕,便曾親眼見過季夫人。”

良久,沉金冷玉般的聲音傳來,曲硯舟眉頭一跳,心下浮起不好的預感來。果然,他立馬又聽那聲音說道:“想來那日之事,不過是一場誤會罷了。曲大人傷勢嚴重,遲些,朕會派禦醫與曲大公子一同回府,好生給曲大人診脈開方,讓曲大人得以早日康複。”

“季大人這處……便多體諒曲大人罷,他痛失愛妾在先,忽見得季夫人樣貌與他那愛妾相似,一時失了理智與分寸,行了那失禮冒犯之事,也算情有可原了。至於樂陽縣主,也是一時護人心切,才對曲大人出手。遲些,朕便喚人去文國公府傳諭,讓樂陽縣主尋個好日子,著人備些將補之物,送去曲府賠禮道歉。”

曲硯舟心中突跳,驚慌之下連禮儀都顧不上了,他抬頭去望薑洵,眼中滿是不可思議:“陛下?”

“曲大公子——”苗鈞水拉著長音喝斥:“陛下已作判決,還不跪下謝恩?”

殿內肅靜無聲,僅有苗鈞水尖細的尾音在回蕩著。

被迫低頭的曲硯舟忽然意識到,這就是皇權,是不容自己挑戰與質疑的。

這堂案,上首之人若不想審,可直接漏過自己那辭牒,可他卻還是裝模作樣審了,然後給自己一個早便定好的結果。且這結果,容不得自己一句詰問,自己唯一的選擇,是接受。

再有便是,這判決看起來,是維護了他們曲府,可實則……卻是在向另一邊公然循私。

可他又能如何?朝堂之中,官大一級亦能壓死人,更何況坐於上首這位,是整個大昌身份最為尊貴之人。

天人交戰之後,帶著無儘的屈辱感,曲硯舟終是軟了脊梁,與季岫一道,跪謝聖恩。

接著,他聽到上首之人回了句:“季大人先行回府罷,曲大公子且慢。”

季岫告退之後,曲硯舟被喚起了身。

薑洵微微笑了笑,對曲硯舟說道:“煩曲大公子回府後,轉述曲大人一聲,請他在府中好生修養,待他康複後,朕會為他擢升一品。另,曲大公子可有何等誌向?不知這三省六部中,有哪一處,是曲大公子樂於投效的?”

聞聽此言,曲硯舟指節泛起僵冷之意來。

他再度意識到,這便是掌摑過後隨便給個甜棗,且他還得謝恩,一謝那顆甜棗,二,謝龍座之上的這位沒有無視他的訴狀,而是屈尊親自審了這堂事。

還有最最令他受不了的,是這份施舍,以及高高在上的那個人,是他那位三妹妹曾經的夫婿,是曾經和她以夫妻名義生活過的人。

而皇權,便是為所欲為的,可壓得人抬不起頭來,亦讓人不敢出聲悖駁半個字。

曲硯舟暗咬牙槽:“謝陛下恩典,隻臣無功在身,不敢求得陛下之庇護,月後的省試,臣自當竭儘心力。”

對於這樣的回答,薑洵自然有些意外。他饒有興致地,再度端詳了曲硯舟一回。

倒沒有想到,自己這位前大舅哥還是很有幾分硬氣的,就是這硬氣,莫名像與自己有些不對付。

薑洵展了展唇角:“如此,倒是朕多事了。”

麵見到此為止,薑洵正打算揮退曲硯舟,處理些政事秘信,卻突聞得一陣嬰孩的哭聲自殿外傳來。

不消多想,薑洵便離了座,徑直往外走去,果然見得,是徐嬤嬤抱著自己那小兒子過來了。

“陛下。”徐嬤嬤疾行兩步:“小殿下今日不知怎地,哭個不住。老奴們是喂也喂了,又請禦醫看過了,該不是身子不適,老奴想著陛下近來事忙,已有兩日沒去看過小殿下,便鬥膽將小殿下帶來,看小殿下是否因想念陛下才有這般異狀。”

薑洵上前,見繈褓之中,自己那小兒子確是哭得兩隻眼睛都腫成了粉色,整張臉都是淚漬,小鼻子小嘴齊齊小幅度地翕動,聲音都開始有些啞了,也不知是鬨騰了多久。

被換到薑洵懷裡後,薑明霄兩隻小胖手立馬熟練地,拽住了他皮弁之上垂下的朱紘與朱纓。尋著了新的玩物,小家夥哭聲倒是低了些,但那眼角眉心和那抽噎,卻都透著股委委屈屈的勁兒。

“陛下……”徐嬤嬤掏出帕子來,欲言又止地拭著淚。

薑洵何嘗不知徐嬤嬤的意思。

孩子不能沒有娘親在身邊,可他那娘親似是神隱了一般,自己也是遍尋不見,焦頭爛額。

徐嬤嬤難得歎氣不止,而在見到被宦侍引著出殿的曲硯舟後,她僅微微一怔,很快便認了出來:“這位,是曲大公子?”

曲硯舟並不識得徐嬤嬤,便隻向她拱手作了個揖。

薑洵抱著個動手動腳的薑明霄,隻能微仰著頭,保著自己的發冠不在人前被拉下。他頗有些狼狽地淡聲道:“曲大公子既無旁的事,便先帶著禦醫,回府為曲大人診治罷。”

曲硯舟謝過恩,便隨著宦侍離去了。可直到他行遠了,徐嬤嬤的目光,還一直追隨著他的身影,若有所思。

而薑洵自顧不暇,不僅頭上發髻被拉力扯得生疼,他那好兒子還不知怎地,竟將朱纓係好的帶給他扯散了,冠側的簪紐都被扭出了鬆動來。

為免冠落失儀,薑洵隻能抬著下顎,快步進了殿內。

直到這時,徐嬤嬤才將目光收了回來,急急跟了進去。

……

奉京城巍峨的殿宇之中,年青的帝王被不曉事的兒子弄得狼狽至極之時,離京千裡的吳白城中,臨街的二層小鋪內,身著黛色袍衫的小女人正埋頭理帳。

晨後的氣溫還不算太躁,綿團般的雲朵鑲著淡淡的金,日光隨著熹微的晨風,飄進那張朝陽擺放的桌案之上,又透了些細碎的光斑打在小女人修長的脖頸之側,就連她那彎翹的睫毛上,也沾了星點的光輪,使她整個人看起來清閒又安適。

輕輕的叩門聲響起,一名梳著雙螺髻的姑娘入了間室。她挨挨蹭蹭地去了桌案旁,嘟囔道:“小姐,之前說過的,那個奇奇怪怪的人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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