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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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夜, 萬物都接受著月色的隨意塗抹,窗外,醜時初的梆子聲咣咣震響, 打更人悠揚的喊聲, 在巷閭之間躥蕩。
不知自何處出現的小女人,發問的聲音清晰可聞。
她低聲問著:“陛下不在奉京,為何來此?”
知曉身份被揭穿,薑洵腦中嗡嗡作響。
他用極不自然的姿勢轉過身去,看著身後背光而立的熟悉身影,一時間, 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稱呼被他含在舌尖, 她的名字被他壓在喉嚨下, 刹那間,他竟不知該如何喚她, 才能不那麼突兀, 亦不會讓她覺得反感。
靜默半晌後,薑洵隻啞聲道:“霄哥兒長大了,他不能沒有娘親在身邊, 我也……頗為掛念你。”
對方的麵容隱沒在黑暗中,好片刻都沒有言語。
薑洵能感受得到她的目光,卻又不知那目光中是何等情緒。
詫異、不解或不知所措,他無從得知。而沉默, 讓人愈加發慌, 各種猜測各種應對都爭先恐後地聚上心頭。
像是臟腑之上壓了個鐵鑄的磨盤一般, 讓人沉到窒悶, 薑洵急急表起態來:“沒有後宮, 沒有旁的女子, 你隨我回奉京,我可立誓,此生僅你一人。”
仍是好半晌的緘默,二人間,像是所有的聲音都被夜色給無聲吞食了。可薑洵分明能感受到,即使自己說了這許多話,她的情緒並無明顯起伏,就連那輕淺的呼吸節奏,都不曾變過。
有答案呼之欲出,薑洵心中濺起塵煙來,他艱澀地確認道:“你不願?”
“為何?你不是已拒絕戚蒙昭了?”薑洵指節發白,心有不甘,卻還記得為自己辯解:“非是有意竊聽,我耳力好,偶然聽見的。”
那人顯然不在意這些,她的嗓音輕柔似水:“既已和離,民女與陛下便再無瓜葛,亦不應有任何牽扯,若是為了霄哥兒……陛下若願將霄哥兒予了民女,民女銘感五內。霄哥兒是民女所生,縱跟著民女日子不如在宮中那般安適,但民女也會傾儘所能,對霄哥兒好。 ”
得了變相拒絕,薑洵心中驀地一滯,可極快的,他卻也鬆了口氣:“你果然放不下霄哥兒。”薑洵往前逼近半步:“既如此,便不能、不能予我個機會,重新試上一回麼?”
那人搖了搖頭,聲線柔緩:“與陛下間的前塵,皆為民女之錯,是民女弄錯了一些事,才生了那場錯誤,現既錯已終了……”
薑洵打斷她:“你若說的是那場換婚,我並不怪你。況錯既已成,將錯就錯也無甚不可的。”他抿唇,下頜繃緊:“你若覺我新婚第二日那番話太難聽,我收回,確是我出言魯莽,不曾顧及你的感受。”
這廂,薑洵仍是斟酌著,試圖緩緩剖析自己舊日生出的懺悔,可那人聽了他前番話,竟是合起手來,向他福了個身:“謝陛下大度,不予追究。”
神色微晃過後,薑洵乾瞪眼。
謝個什麼勁?他想聽的,是她的謝麼?
再度欺進一步,二人間距離再近,近到薑洵能瞧見小女人半垂著的眼睫陰影,亦能看清她那雙羸弱的削肩。若依往日脾性,他雙臂一攬,便能將她錮於懷中。
被理智約束著,薑洵終是沒有那般莽為。他收了收指節,儘力克製住自己的情緒。
如時空驟然顛倒般,薑洵開始說起往日在丁紹策口中聽過的,自己認為無比可笑的話:“我知我以往行過許多錯事,令你受了委屈,可人孰無過?我也是、也是頭回為人夫,多數時,也不過是個腹內草莽之輩……”雖難以啟齒,他卻仍掙紮著說道:“舊日是我過於率性,可若你予我機會,我定竭力彌補……”
“陛下。”那人聲音極輕極穩,連尾音都如舊日那般軟綿:“陛下不曾做錯什麼,民女早便說過不怪陛下。民女不知陛下為何突然這般,隻想勸上陛下一句,前塵已了,陛下又何必戀舊不前?你我間的過往,便當是一場露水姻緣罷。”
話音將落,薑洵腦中空白一瞬,他往後趔趄半步,繼而又怒極向前,低吼了句:“你我是夫妻,什麼露水情緣?!”
這時,有腳步聲近,敲門聲亦隨之響起,是桑晴隔著門在問:“小姐,是您在說話麼?怎麼了?”
小女人向外應了聲,又垂下頭去,勸他道:“陛下請回罷,江山社稷為重,在民女身上浪費時間,不值當的。”
不值當三個字,將薑洵砸得神魂碎去一半。
在薑洵的預想中,待他以真實麵目近她,她許會喝斥他、會指責他,亦或是如丁紹策所說的,與他形同陌路,可到了此刻他才知曉,比喝斥與指責要更刺心的,是如她這般溫聲細氣的拒絕與相勸。
即使他再三逼近,她也不躲不避,泰然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