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般平靜,讓他連多的解釋都說不出口。他寧願她說話夾槍帶棒,如夢中那般酸刻刺人,或是譏他幾句、諷他幾聲,也好過這般巋然不動。
舊日的帷幔往事湧上心頭,愛欲纏綿一幕幕都無比鮮活。
他原還以為,和離那日她說不怨自己不憎自己,多少是存了些堵氣的心,可當他與她在這千裡之外的小城中相遇,且說出自己於夢中說過無數遍的話時,卻得她這般回應,他頭目森然,瞳孔驟縮。
胸臆中縱有滔天的濁浪,卻也無處發泄,幾分炙躁幾許狼狽欺上心頭,薑洵閉了閉眼,在屋外人不斷傳來的憂急之聲中,咬牙往外掠去。
……
寅時,殘月在天。
四福客棧房頂之上,杜盛兩手枕在頸部,大張著嘴又打了個長長的嗬欠,見孫程躍了上來,他便就著那嗬欠的尾音,含糊不清地感歎道:“戲本子裡說的都是真的,兒女私情這種玩意兒啊,縱是神仙也躲不過,彆說帝王了。”
“如何?主子還好麼?”
孫程坐了下來,隨口答了句:“還在喝,估計快醉了。”
杜盛歪頭看了看孫程,調侃道:“你倒是半點不見驚訝,真給你料了個準,主子吃了截硬釘子。”
孫程沒有說話,獨自陷入沉思。
杜盛看著天際快要淡下去的薄星,架起腿來問他:“你在想甚?”
孫程:“我在想,不如直接將三姑娘移到安全之處去?”
杜盛擤了擤鼻尖:“三姑娘不會肯的。而且這當中的事,又要如何與她解釋?說她那位親大哥,其實是主子的雙生兄弟?聽起來都讓人匪夷所思。”
“如此……主子不妨親自去見那曲大公子,提前將事情與他說,再封他個嗣王,這事,不也就結了麼?”孫程思索道。
杜盛嗤嗤笑了兩聲:“是不是墜入愛河的人都如你這樣蠢?越發一根筋了。主子親自去與他說,若他是個糊塗不靈的,心中早就藏著某些不該的想法呢?這可不是普通人家兄弟爭屋產田地,主子與曲大公子間放著的,可是咱們整個大昌。”
孫程略定了定:“你的意思是,若曲大公子覺得主子便是想壓他一頭,反而讓他心生不憤?”
杜盛換了隻腿架著,悠悠然道:“你好生想想,若你是曲大公子,某天這一國之君親自來尋你,與你說,你是他一母同胞的雙生兄弟,現他做了這一國之主,便也將你認回宗族,封你個王爺當當,你會如何做想?”不待孫程回答,杜盛便接著自己的話繼續道:“這人心啊,最是難測了,而麵對權勢地位,又更是複雜了千萬倍。若真如你那般想,初時他感激涕零,可回過身來又覺得不對味兒,覺得主子對他這封賞是施舍、是好心,是故意占了先機將他一軍,那他又當如何?”
“自然 ,若主子心狠些,不管是為了自己那帝位,亦是為了大昌安定,便該直接了解那曲大公子。”
“你不在宮裡,是不知徐嬤嬤當時哭成什麼樣。且總歸是血濃於水,彆說先帝後了,老外祖與舅爺也走了這麼些年,主子身負血海深仇,又如舉目無親的孤兒一般活了這麼些年,突然出現個親兄弟,誰能平複得了心境?況主子又不是什麼六親不認的萬惡之人,心中怎能不動容?唉,隻希望曲大公子是個明白人,莫要被有心之人給愚弄利用了,否則啊,主子可又有得頭痛事要處理了。”
孫程眉心擰了擰,細思半晌後,沉吟道:“曲大公子……倒是沒怎麼接觸過,隻聞聽他才高行潔,是個周正之人。”
杜盛咧了咧嘴,老成在在地說道:“耳聽為虛。況一般情境之下,多數人操守都方正,誰愛沒事找事為禍作亂?可一旦麵對無上的權位引誘,又有多數人的夙日品行,便如那風中秉燭,不堪一擊。”他語氣極為通透,歎道:“可究竟如何,誰又知曉呢?端看曲大公子了。他若如主子這般顧念手足之情,且有自知之明,不受人利誘,就算那些賊人再怎麼算計,那他們也無法得償所願。可若曲大公子肉眼愚眉,本就心有邪念,是個拎不清、心思不正的,早晚惹人注目。攛掇他作亂為禍的啊,不是今日的溫傅之流,便是明日的王李之輩。故這番,也真真算是主子給他個機會了。”
孫程沉默片刻,評價了句:“許久不見,你聰明不少。”
杜盛呈大字狀平躺在瓦片上,口頭不屑地‘嘁’了聲:“得了罷,我什麼時候不比你聰明?你這是滿心滿眼就剩個桑晴,哪裡還餘得了心思去想旁的事?”他不遺餘力地嘲笑道:“彆的且不說,你屋子裡那幾箱胭脂水粉,打算用到何年何月去?這客棧裡頭收拾房間的小二若見了,指不定還真當你是個兔兒爺,閒來喜歡描眉畫鬢,對鏡貼花黃哩?”
杜盛這話音方落,便見胡頂巷的方向升起一道煙霧。那煙霧在空中直直炸開,迸出奇異的光亮來。
是駐守巷中的人發出的信煙。
而緊接著,客棧某個獨間內窗牖翻起,方才還在獨酌買醉的人,立時破窗而出。
杜盛兩眼瞪大,亦是騰地一下躍起,口中咒罵道:“艸!怎麼偏就這個時候出事了?!”
……
杜盛與孫程奔去胡頂巷口,逮住個慢一腳的守衛急斥道:“怎麼回事?你們怎麼守的?”
那人苦著張臉,也是急得不行:“來的都是以前禁軍被清出去的人,對卑職們的身手布防十分了解,且他們來的人還不少,一拔接一拔的,明顯是早便籌劃好了的。”
聽了這話,孫程心頭咯噔一聲。對方恐怕是知曉他們主子在,才特意派這麼多人,否則擄個女子罷了,何用這般大費周章。
想到這處,他渾身凜住,升起股不祥的預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