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王隻淡聲道:“無妨,陛下應當不會追究。”
溫氏頓時喜溢眉梢,晶亮的雙眼骨碌碌地轉了一轉,矜持道:“既如此,那我便隨王爺去瞧瞧罷,這天兒啊,眼見著就要入冬了,我瞧瞧可有合適給聰哥兒和婧姐兒做裘皮護兜的料子。”
扶起溫氏後,慶王抬眸,見崔沁音繃緊嘴角,撇了臉不願望自己,便轉眸去與侍立的下人吩咐了聲:“看好世子與姐兒。”
下人連忙應了。
待慶王與一路聒噪的溫氏走遠,采芳擔憂地看了崔沁音一眼:“王妃娘娘……”
崔沁音一聲不吭地盯了遠行之人的背影幾瞬,末了,疲憊地收回目光,淡聲道:“無妨,回罷。”
---
瓦藍的晴天,日頭駐足於穹隆之上,暖陽四散,中和了暮秋的蒼涼與蕭瑟。
這日,接近午時初的時辰,薑洵到了彆莊。
彼時曲錦萱與徐嬤嬤幾人,正抱著薑明霄在畫舫中玩鬨。
這會兒,薑明霄正坐在鋪了桌布的長案上,被逗到昂著頭笑得兩瓣圓嘟嘟的麵頰紅撲撲的,畫舫中一派歡聲笑語。
薑洵立於不遠處,靜靜地看著畫舫中作耍的畫麵。他靜立不出聲,也不讓人唱報,許久,畫舫中的人也沒發現他,最後還是薑明霄眼睛尖,笑到眯成一條縫時,尊貴的目光掃到了他這個爹。
也得虧薑明霄沒有無視薑洵,當即朝他呀呀有聲地叫喚起來,興奮到喉音都發出來了,腳丫子也在用力,甚至兩手撐在桌案上,往這位親爹的方向爬了幾下。
“陛下來了。”幾人連忙起身行禮。
薑洵步入畫舫,徐嬤嬤等人便很是識趣地退了出去。
得了薑明霄給的臉麵,薑洵甚是滿意,上前便抄起了熱情的兒子:“這是識得朕了。”
與薑明霄親昵了會兒,薑洵笑望曲錦萱:“這小子近來可有鬨你?”
曲錦萱搖頭:“霄哥兒很是乖巧,不曾哭鬨的。”
曲錦萱在說話,薑洵的目光便不著痕跡地端詳著她,從鮮妍的麵容,到被日光照得泛光的發簪、晃蕩的耳璫,俱是一一掃過。而曲錦萱亦在這當口,見得了薑洵的大拇指上,戴著枚沙棗青、刻著蝙蝠紋樣的玉扳指。
她自然識得那枚扳指,知曉此物由來,當下心間便有些慌亂,正逢被抱著的薑明霄開始津津有味的啃手,她便望了望天時:“霄哥兒餓了。”
薑洵也聽到了兒子咂摸出的聲響:“確是餓了。”
曲錦萱移開眸子:“民女去給霄哥兒弄些吃食來,陛下帶著他罷。”
自打接了薑明霄回身邊,曲錦萱便寸步不離,對兒子怎麼看都看不夠,似要彌補母子這幾個月來的缺憾,她恨不得事事親曆親為。這段時日來,薑明霄的吃食,都是她親自下廚間料理的。
而薑洵正好選這個時辰,自然也是為了能順勢蹭個午膳,聞言當即眉目微動,順勢詢問道:“他吃的何物?可否給朕也來上一份?”
曲錦萱腳步微滯,又聽薑洵幽幽地對她解釋道:“今晨早朝時辰長了些,畢朝後又處理了好些政事,朕還不曾用過膳。”
堂堂帝王這般乞食似的請求,委實讓人不好拒絕,可是……
“霄哥兒尚小,脾胃要弱些,民女打算熬些稀白粥,方便他克化。”曲錦萱遲疑道:“民女記得,陛下好似不愛喝白粥?”
聞言,薑洵微哽。
他哪裡是不愛喝白粥,隻是這味吃食與他在寧源時發的某個怪夢曉有關聯,一見到那物,便讓他想起那堵心的夢來。可人要識時務,眼下這情形,就算他再不喜吃那也不能認,況且……
薑洵心念微動,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無妨,朕近來茹素,清淡些正好。”為了增強可信程度,他還特意補充了句:“無小菜也使得的。”
……
片刻後,正在廚間忙活的曲錦萱聽到腳步動靜,抬頭望去,確見薑洵抱著薑明霄踏了進來。
曲錦萱直起身:“陛下怎來了?這廚間油煙大,沒得熏著了您,還是快些出去罷。”
薑洵理由充分:“不是朕想來,是這小子要來的。”
薑明霄正用禿禿的指腹摳著薑洵外袍上的紋繡,聽到曲錦萱的聲音,當即轉過頭去,用混著大量口水的聲音朝她嘻嘻發笑。
曲錦萱淨了手,抽出帕子給兒子拭了拭嘴角晶瑩的口涎。
薑明霄誤以為曲錦萱要抱他,興奮到啊哇啊哇地叫,兩條小短腿不停蹬踹著薑洵,整個身子都向曲錦萱傾斜而去。動作大了,被薑洵輕輕拍了拍背:“還不乖些?”
薑明霄這會兒脾性好,挨了打也不介意,複又回正身子,窩回親爹懷裡,伸了手去玩他的嘴。
薑洵扭著頭狼狽避開,自隨侍手中接了隻布老虎塞給薑明霄,這才得了片刻清靜。
沸騰聲汩汩,廚間粥香四溢。
怕自己表現得太明顯,心思昭然若揭,加之曲錦萱亦開始躬著身子攪動鍋中物,一心熬粥再不搭理自己,薑洵隻敢抱著薑明霄在廚間打轉,並不緊盯著曲錦萱。小片刻沒有聲響後,薑洵便自覺且頗有些灰溜溜地,抱著薑明霄回了畫舫。
聽說薑洵沒用早膳,徐嬤嬤倒是好心送了幾碟糕果子預先給他充饑,隻薑洵哪裡有心思吃這個,一心惦記著自己那‘白粥’,便掰了小塊粉糕,心不在焉地喂著薑明霄。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後,曲錦萱端著吃食來了。
吃食擺上桌案後,薑洵開始乾瞪眼起來。
無旁的,隻因他跟前擺著的,還真就獨獨一碗白粥。
薑洵望向曲錦萱,目光逐漸幽若。
他說可以喝白粥,她還真就隻熬了白粥,還真就配菜都不給自己備一碟,這待遇比起在寧源那回,可真是天差地彆了。
曲錦萱目無旁物,自他手中接過薑明霄,便開始喂食。
因為薑明霄不能吃鹽巴,這白粥便比白水還要寡淡。這便算了,用膳時,薑明霄忽顯霸道一麵。見這個爹與自己吃著同樣的吃食,便急得啊啊亂叫,張著手臂一幅想製止他的模樣。
薑洵氣笑了,好兒子不給他吃,他偏要吃。
氣性上頭,薑洵故意舀了滿滿一勺入嘴,還大幅度地嚼攘著給薑明霄看。
半堵氣半哀怨間,薑洵幾口便將那白粥喝下了肚,與緩慢進食的兒子大眼瞪小眼,直到兒子吃飽。
午飯後,薑明霄開始犯起困來。
像是入定了一般,他眨眼變得極其緩慢,可周邊若有動靜,他還是第一時間循聲望去,咧嘴笑兩下,繼而又活像失了靈魂似的,眼皮開始耷拉。犯困到了最後,縮成拳頭的兩隻小手不停揉著眼睛。
曲錦萱見狀,便低聲與薑洵說道:“霄哥兒要午憩了,想必陛下也是政務繁忙,陛下還是請回罷,莫要耽擱要事。”
薑洵凝噎,再沒借口留下。他沉吟著,正想要說些什麼,曲錦萱看了那扳指一眼,垂眸道:“還請陛下今後莫要來這處了,若是想霄哥兒,陛下遣人來告,民女可讓嬤嬤帶入宮去。”
薑洵目光頓住,俄而艱澀道:“你不想見朕?”
曲錦萱拍著薑明霄的背,搖哄著他入睡,壓低聲與薑洵回道:“按民女與陛下先前約定,待霄哥兒長大成人後,是回宮還是待在民女身邊,都隨他的意願。可霄哥兒現下還小,離他長大還有許多年,陛下也不該與民女這般往來,況且……民女並不想耽誤陛下。”
薑洵氣噎又躁鬱:“不想耽誤朕,你的意思是,當真讓朕去選妃?”
曲錦萱不語。
薑洵如何不知這是默認的姿態,他狠抿著唇,定定地盯著曲錦萱,一陣陣地衝動激著他去問她,是否當真分毫不在意。
理智回籠,小半晌後,壓下亂躥的焦慮,薑洵似是而非地說道:“眼下大昌內憂外患俱存,朕並沒有那些個心思……你亦無須感到負擔。”
話畢他起了身,再望了長睫遮目,闔眼半半睡著了的小兒子,悶悶地說了聲:“朕走了,你帶霄哥兒去午憩罷。”
曲錦萱抱起薑明霄,恭敬地向薑洵福了個身:“恭送陛下。”
望著眉目如山的曲錦萱,薑洵捏實了拳,覺得自己再不走,也差不多要被憋死在這兒了。
再說不出半個字來,薑洵咬著牙槽,喪眉搭眼且步伐紊亂地離了彆莊。
---
數日後,東華殿。
玉階染淡影,月夜涼如水,淒冷的疏星光芒,照得殿宇屋脊都像蓋了層影布似的。
素來穩如山頂蒼鬆的身影,這會兒岺寂地立於殿前,不用看,苗鈞水也知這位定是麵沉如水,臉上儘是揮不去的陰霾與鬱色。
他提著腳後跟靠近,小聲問道:“陛下可是在為娘娘之事憂擾?”
薑洵未答,隻徐徐歎了口氣,悔自己操之過急,讓她這便生了警惕,急著要跟他撇清乾係,要推開他。
苗鈞水仔細想了想,支招勸道:“陛下莫要總提那破鏡重圓之事,與娘娘相處也自然些,娘娘便也沒那麼負擔了。”
薑洵頭痛地揉了揉額心:“朕並未提及此事。”
接連被拒,生怕惹她反感,他哪裡還敢頻繁提及?
苗鈞水試探道:“不知陛下可願聽奴才幾分愚見?”
聞言,薑洵側身望他,揚了揚眉骨:“說罷。”
苗鈞水便徐徐說道:“既陛下知自己先時操之過急,便將這事緩緩。況娘娘不是說了麼,可讓徐嬤嬤帶著小殿下入宮來的。”
“不時讓嬤嬤給帶些女子的釵環首飾回去,雖您不明說是給娘娘,但娘娘見了,總會知曉的。”
“烈女怕纏郎,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拚的不就是堅持二字麼?”
“等娘娘心軟了,您再加緊些攻勢,慢慢測意慢慢加進,有些事兒,不就水到渠成了麼?”
說完上頭這些,苗鈞水複又請示道:“奴才還有一計,可慰陛下相思。”
得了薑洵眼神首肯,苗鈞水嘿嘿笑道:“陛下不能去那彆莊看娘娘,可偶遇總成?陛下不是本就安排了宮衛暗中保護娘娘麼?對娘娘的行蹤陛下了如指掌,不如……”
聞言,薑洵心念乍響,他向苗鈞水投以驚訝的一瞥,展了展眉道:“苗鈞水,你倒是個有大才的。”
“為陛下解憂,是奴才分內之事,擔不得陛下誇。”苗鈞水揣著手,嗬嗬笑道。
眉宇平複,薑洵心下掂綴一番後,邁著暢然輕快的步子,轉身向殿內行去:“朕明日微服私訪,你隨侍。”
“奴才遵旨。”
---
翌日,又是流雲飛渡,天朗氣清的好日子。
奉京城西一條紛攘的街中,神采煥發的薑洵滿心舒展,他在旁邊幾頭鋪子中裝模作樣地轉悠了幾圈後,便佯作路過,朝斜對向某間還未來得及掛招牌的新鋪子門口行去。
待到了對向那鋪子門口,薑洵不經意地抬頭暼去,卻見得讓自己兩肺直炸的一幕。
那鋪子一樓中,立著個郎君。
清俊修長,玉冠襴衫,赫然便是那戚蒙昭。
而他那好兒子,則正被戚蒙昭手中的撥浪鼓給逗得滿麵笑容。
薑洵腦中空白一瞬,繼而氣得潑天火氣直衝額中穴。
他怎麼給忘了,奉京還有個戚蒙昭在。
合著他把人給弄回奉京,反倒便宜了這戚蒙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