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溫氏紅光滿麵地,在門人的唱喝聲中,入了座賓客盈門的府邸。
她甫一繞過影壁,便引來了不少參宴的官眷側目,且所到之處,不少人與她熱情打著招呼。溫氏亦是眉花眼笑,且很是帶了幾分矜傲地,與人頷首回禮,或是駐足閒話幾句。
當然,多數是聽些順耳的奉承話,直讓她心中熨貼得意不已。
這會兒,溫氏正紆尊降貴般地與幾名貴婦人閒話二三後,便挑著嘴借故離開,向人更多的主廳去了。而適才還滿臉堆笑說著好聽話的幾名貴婦人,於溫氏轉身過後,麵上便換了不屑的神情。
倒也巧得很,這幾名貴婦人,正是舊年在泰平侯府中,曾對曲錦萱指指點點過的那三人。
左側婦人姓魯,夫婿是朝奉大夫。右側婦人姓祝,夫婿是太常少卿。居中的婦人則姓湯,夫婿是秘書少監。
按品階,這三人夫婿俱與曲敦而今的官位相差不離,可溫氏方才卻那般傲慢,仿佛與她們說兩句話還掉價了似的,她們如何能不氣忿?
先是祝氏撇著嘴,盯著溫氏背影,嘲弄道:“嘖嘖,你瞧瞧她那身裝扮,這才什麼天兒啊,就穿起輕裘來了,還有她頭上那頂臥兔兒,那是熏貂做的罷?曲大人不過是個從四品的官,哪來的銀錢弄這麼些好寶貝?”
“嗐,那還用說麼?鐵定是從慶王府拿的。聽說她三天兩頭地往慶王府跑,簡直把慶王府當自個兒家了,半點不見外的。”湯氏冷笑道。
提到慶王府,湯氏語氣又變得很有些豔羨:“這溫氏也是命好,雖然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不是自己親生的,可撈了個王爺養母的身份,恩情也夠她吃一輩子的了。還有她們府上那位三姑娘,我瞧著啊,那可是位貴不可言的人物。”
聞言,魯氏低聲問:“怎麼說?莫非陛下還真是……”
湯氏沒回話,可眼神卻很些意味深長。
魯氏張大了嘴,驚訝道:“還記得他二人剛成婚沒幾日,陛下便納了兩個妓子作妾的。那時看來,陛下明明也是個賞玩紅塵、放誕風流之人,怎就突然變成個癡情種了?”
祝氏插嘴進來,亦是一幅通曉內情的模樣:“那兩個妾,一個跟人私奔,另一個病死在開梁那行軍途中,許是這麼折騰幾回,陛下也累了。再說男人嘛,有了孩子自然不一樣了。況且陛下如今登了至尊之位,掌理大昌臣民,精力有限不說,人自然也要比先前成熟許多的。”
魯氏愣了愣,又想起堂事來:“可往前不是說,那位曲三姑娘和那廢太子……”
湯氏想也不想便回道:“害,孩子都生出來了,謠言不就不攻自破了麼?聽說皇長子生得跟陛下幼時很是相似,想來先前那些事,也是被彆有用心之人故意傳將開來的。且我猜陛下與那位三姑娘先前分開,也與這事有些關係。許是陛下那時聽信謠言,說了些惡言惡語傷了那位三姑娘的心,而今知曉是誤會一場,便想挽回了。”
這廂,三人正低聲談論間,見得一貴婦人過了影壁,往前行來。
那貴婦人瞧著不及四旬,容顏娟好,身姿柔情綽態,眼角眉心的笑意溫和親善,讓人如沐春風。
待得近前,見了魯湯祝三人,還主動屈膝福身,極為友善地笑著喚了她們。
三人連忙回禮:“季夫人。”
“外間有風,幾位怎不去堂內坐著?”那季夫人笑呤呤地問道。
祝氏忙答道:“堂內人多,我們幾個呀,就愛四處轉轉的。”
“原是如此,隻近來季節更替,幾位還是小心些,莫要感了風才好。”季夫人語意溫和。
……
兩邊人聊了幾句,那季夫人全程有禮有節,半點架子也沒有,話裡語間都讓人極有親切感。
隻沒說兩句話,今日設宴的主家聽了信,便親自趕過來,將那季夫人往裡迎去了。
臨走前,那季夫人還歉意地與三人笑了笑,這才出聲作彆。
待人走遠後,祝氏才收回目光,奇道:“這位季夫人行止極為周到,定也是大家閨秀出身,瞧著可半點不像是給人作過妾室的,那曲大人怎會……”
湯氏嗤之以鼻:“定是老眼昏花,見到個生得相像的,便說是他那妾室,真真不要臉,行徑作派跟那些個街頭無賴似的。”
裹著冷意的秋風襲來,湯氏打了個冷顫,便指了前處一廊道:“有些冷了,咱們也尋個擋風處罷。”
祝魯二人點點頭,相伴著挪了腳。
上得廊道後,幾人複又撿起方才的話聊將起來。
魯氏拔轉著手釧,想了想:“其實細細比起來,這位季夫人與曲府那位三姑娘,生得還真真有幾分相似的……”
祝氏咂了咂嘴,將話說得更直接些:“這有何好生奇的?就算季夫人真是曲大人先前那妾室又如何?陛下擺明了偏向季大人,你們還瞧不出些門道來麼?”
“何意?”祝魯齊齊停下腳,不解地望過去。
祝氏神秘地笑道:“我且問你們幾個問題,你們好生想想便知了。”
二人齊齊道:“你且說說看。”
祝氏便正色道:“其一,那位三姑娘為何不住曲府,反而帶著那位小殿下在外頭住?其二,按說曲大人也算半搭皇親國戚了,可為何陛下隻升他一階,而無旁的聖恩予他?還有那溫氏,連個誥命都沒有。”
湯氏眯眼一笑:“你既條理這樣清晰,定是自己有答案了,還與我們在這處瞎賣什麼關子?直接說便是。”
祝氏也笑開了,再不故扮神秘,予二人解惑道:“那位三姑娘啊,壓根就不認曲府那兩個。你們想想,既三姑娘不認那個爹,陛下還能對他優侍?給他擢升一品就不錯了。溫氏更不用說,瞧著便是個容不得人的,三姑娘舊日在府裡時,定是得過她百般刻薄與磋磨。你們再想想,三姑娘與陛下曾是夫婦,這些事,陛下怎會不知?”
“對對對,我想起來了。當初三姑娘與陛下那頭婚,可不就是溫氏削尖了腦袋促成的麼?這樣說來,那溫氏費儘心思給自己那親生女兒換了門好親事,反倒親手將那潑了天的富貴拱手讓了出去,當真笑煞個人。”湯氏捋著內中個情,末了很有些幸災樂禍,直笑得合不攏嘴。
祝氏又補充道:“這算甚?你們再好生度度。慶王爺雖對溫氏好,卻終歸不是她親生的,聽說她近來還與自己外甥女,亦便是慶王妃鬨僵了。而三姑娘更是理都不理她,日後若入後宮掌了鳳印,那也跟溫氏半分關係沒有,不想法子磋磨她就不錯了。再有,那溫氏自己親生女兒又是個罪眷……說來說去,她有個甚?”
這般分析下來,著實讓人快意十足,立馬衝淡了方才在溫氏那受的氣。
湯氏喜孜孜地忙不迭點頭:“沒錯沒錯,所以啊,咱們下回也不用對她那麼客氣。”
魯氏是個有兩分菩薩心腸的,她倒是凝了凝神,說了聲:“聽你們這麼一說,那溫氏還很有些可憐勁兒呢。”
祝氏當即不屑地反駁道:“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她也沒安什麼好心,當初換親,那不也是覬覦自己庶女的好親事麼?卻沒成想啊,這麼一換,倒是自己得了辣子,依我來說,這就是現世報!”
祝氏這話音才落,忽有一道尖利的聲音傳了過來:“好個愚婦!你們方才在說什麼?!”
初聞這聲響,三人俱是嚇了一大跳,扭頭循聲望去,卻見是溫氏自半麵複廊之後怒衝衝地走了出來。她氣得臉都紫脹了,也不知聽了多久,又聽了哪些話去。
溫氏氣得嘴角都有些猙獰:“你們這幾個亂嚼舌根子的,也不怕穿腸亂肚下拔舌地獄!”
劈頭便被咒罵,饒是方才議人私已,祝氏卻也有幾分冒火了。她陰陽怪氣地乜了溫氏一眼:“喲,我當誰呢,這不是曲夫人麼?您方才不是去了內廳,怎又一人獨自在此了?”
這句反問實實在在地,戳到了溫氏痛處。
她方才入了主廳後,也是左右逢源地與人閒話,間或顯擺自己這身行頭,開懷享受旁人豔羨的目光,一時很是風光無兩的。可這份風光卻並未持續多久,到那勞什子季夫人也進來後,便戛然而止了。
那張狐媚子臉,化成灰她都認識,分明就是蘇氏那賤婦!
那賤婦入得主廳,廳中女眷都一窩蜂去奉承起那賤婦來。且還是主家親自去迎的她,自己都沒有的待遇,她配麼?!
若不是怕失了體麵,她定要當眾揭穿那賤婦真實身份!
顧及臉麵,加上看得著實堵心,她便離了主廳,出來透透氣,又怎料聽著這幾個長舌婦在此編排自己,那字字句句,皆是看她好戲的竊喜。
這幾人算個什麼東西?竟敢編排她?!還有那魯氏,竟還同情她?真真不知所謂!
思及此,溫氏本就氣難自抑,偏生湯氏還覷著眼刺道:“我們說什麼,與曲夫人何乾?偷聽人說話,曲夫人怎連這種事都做得出來?好不要臉麵。”
“好哇,你們不對在先,還敢生拿我的錯處,看我不撕了你們的嘴!”
溫氏氣得肋骨都痛,哪還管得了什麼體麵不體麵的,上前便對那三人大打出手,四人霎時扭打作一團。
聞得這處生了動靜,除了主家仆婢急忙趕來拉架外,亦是引來一眾賓客圍觀。誰能想得到官眷貴婦竟也這般如市井潑婦,簡直令人大開眼界。
以一對三,溫氏自是占了下風。她鬢亂釵斜,新做的輕裘與頭上戴得好好的熏貂俱被扯爛,整個人狼狽至極。而那三人也就鬢發淩亂了些,加上祝氏臉上被溫氏撓了道口子罷了。
這場鬨劇至後,溫氏丟臉至極。宴自是吃不成了,她被府上婆子攙著,一路罵罵咧咧出了府。
馬車之上,儀容不整的溫氏怒得渾身哆嗦,一口銀牙險些便要咬碎。
她著實氣不過,恨不得讓那幾名賤婦到自己跟前下跪認錯,這想來想去,還是想到了慶王府。
不管怎麼說,去了慶王府,總能在舟兒跟前賣幾分慘,就算不能讓舟兒為自己出頭,在慶王府得些找補也是好的。
對了,誥命!
方才那幾名賤婦嘲笑她連個誥命都沒掙著,不知舟兒今日有否入宮去替柔姐兒求恩典,若還未去,此番她豈不是正好能哭訴幾聲,讓舟兒順帶替自己求個誥命來?不管怎麼說,她也是替皇家養了子嗣這麼些年的,功勞苦勞俱有,那誥命,便合該給她一個才對!
這時,外間坐在車轅上的婆子撩開簾子問道:“夫人,咱們是先去醫館,讓大夫替您處理傷口?”
“不去醫館,直接去慶王府。”去了醫館,她這傷不就白受了麼?
這般答著,溫氏抬頭向外望去,卻在這一瞬,驀地自那掀起的簾隙處,瞥得個熟悉的身影。
柳眉盈目,身姿嫵然。
正是自己那久未見麵的庶女。
與此同時,祝湯魯三人方才奚落的字字句句再度侵入腦中,溫氏麵容扭曲,雙目中,更是淬出幾分怨毒的神色來。
她盯著那抹身影,眼露精光,計上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