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
天氣風雨無常, 翌日晨起不多時,便降了一場雨。
雨後半陰半晴,日頭要露不露地藏在積雲後頭。空氣有些濕冷, 因著曾落過胎, 樂陽比往年要畏寒些, 方到了彆苑,便拉著曲錦萱上了暖閣。
這會兒的曖閣中,薑明霄坐在鋪了厚實褥墊的方榻上, 他昂脖張嘴地盯著柄軟杆上晃晃蕩蕩的泥兔子, 眼都看直了, 半天不會眨。
這憨態可掬的小模樣,可比那泥兔子還要可愛得緊, 直看得樂陽忍俊不禁。
樂陽起了壞心,扯下那泥兔子遞到薑明霄眼前,待薑明霄伸手來拿, 她又鬆了勁,泥兔子瞬間又被杆上吊著的線給收了回去。
險些到手的東西跑了, 薑明霄急得不行,回頭看了曲錦萱一眼, 伸出手指啊嗚啊嗚地指著樂陽控訴起來。
這般釣小魚兒似地逗弄著薑明霄,樂陽直笑到肚腸都痛:“哎唷, 我們霄哥兒可真討喜。”
見樂陽笑得歡實,薑明霄越發委屈, 癟了嘴就要哭似的,引得曲錦萱立馬便要去抱他, 卻又被樂陽給搶先了。
樂陽不止搶著抱起薑明霄來哄, 還彆有深意地看了曲錦萱一眼:“還是我來罷, 你腰不酸麼?哪來的力氣抱哥兒?”
反應過來樂陽暗指什麼,曲錦萱耳根子立馬燙紅起來。
薑明霄不是個記仇的,在樂陽懷裡馬上又被逗得發出清淩淩的笑聲。
樂陽一麵逗著薑明霄,一麵看向曲錦萱,嘴角浮起調侃的笑:“我這趟來呀,帶了些好的山參,晚些時候挑一截,讓廚下給你熬一盅參湯補補。”她語意越發促狹起來:“我可是聽說你與陛下獨處一室好幾個時辰的,除非陛下在你離開這段時日曾偷偷尋過歡,否則,便是你二人都素了許久,那不得好一番折騰?這精力虛虧過度,不得好生將補起來?”
“縣主莫要打趣我了……”曲錦萱低下頭,很是赧然。
樂陽盯著她看了幾瞬,眼角折疊了下,驚疑不定地猜測道:“難不成……你們沒來真的?”
曲錦萱咬緊唇肉,被樂陽這麼露骨的問題,給逼到臉紅得快要滴血了。
樂陽難免有些意外了,她莞爾道:“陛下倒是正人君子,不趁人之危。”
樂陽總揪著這事不放,很難不讓曲錦萱想起那時的場景來。
再度憶起自己當時如何纏磨,薑洵又是如何回應她。
說是給她解毒,可那般的手段和花樣,像極了故意撩撥她,亦像極了有心作怪……
羞人的記性於腦海中重現,曲錦萱頰畔滾燙,她睫羽顫悸,心跳都有些失常。
曲錦萱這般情狀,樂陽看得清晰,她於心頭暗自發笑之餘,複又想到些事。她眉頭緊蹙:“還好之前你和離未回曲府,如慶王那般的背德之人,真真讓人反胃至極。”
許是此事實在讓樂陽不適,她隻提了一嘴,並不欲多說,轉而去與曲錦萱感歎起來:“你與陛下的糾葛,可比我想象中的要複雜多了。老實說,我也當真沒有想到,陛下明明是瞧著那般冷情之人,竟對你如此用情、嘶——”
鬢邊落下的發絲忽然被抓住,樂陽頭皮一緊,脖子退了退要躲開,怎料薑明霄另一手又去扒她的發髻,險些便將她固發的那支扁方給抽下來。
見狀,曲錦萱起身上前,柔聲哄道:“霄哥兒乖,快放手。”
她拍了拍薑明霄的背,又輕輕掰開他攥緊的手指,把樂陽的頭發絲給解救出來:“還是我來抱罷。”
樂陽忙不迭把這小壞蛋胚子給遞回去,又讓丫鬟尋了妝鏡來重整發髻。
過了會兒,鬢發恢複齊整的樂陽衝薑明霄鼓起眼來,佯怒道:“好個皮小子,我怎麼你了?說你爹爹壞話了麼?”
薑明霄抱著曲錦萱的脖子,見了怪模怪樣的樂陽,估計以為是在做鬼臉逗自己,他小嘴一咧,發出幾下脆生生的嘻笑聲來。
樂陽也是哭笑不得,輕輕拔了拔薑明霄的腳,故意恫嚇道:“等著,等你這頭發長長了,我也要抓還回來。”
曲錦萱自那軟杆上取下泥兔子,遞給薑明霄。
二女靜靜看著薑明霄把玩了會兒泥兔子後,樂陽瞥了瞥曲錦萱:“對了,你可知……陛下用了哪些理由,去推脫那遴選後妃之事?”
曲錦萱略頓了下,搖頭道不知。
樂陽端起茶盞喝了兩口,才徐徐開腔道:“先時啊,陛下說他已有皇長子,於子嗣之事不急,接著,又說自己將將繼位,分不清心神去顧著後宮。有臣官便提議,說可先納個位份低的妃子侍奉君側,陛下卻道,若他納了一個昭媛,又會有人想給他塞個修儀,既這一碗水端不平,索性暫且不開這個口子,先空著後宮,日後再算。”
“那之後再過了一段時日,朝堂趨穩了,又有催立後宮的折本上表,陛下呢,便提及泰平侯府程姑娘那事來。”
說到這處,樂陽故意去看薑明霄:“吐彆人我不管,你下回要敢吐我身上,我可要敲得你這小腦袋瓜子滿頭包。”
薑明霄靠在曲錦萱懷裡掰著泥兔子,玩得正歡,壓根沒理樂陽。
樂陽捏了捏薑明霄的臉,又轉過頭,將目光投向曲錦萱:“對了,你可記得我與你說過的,泰平侯府程姑娘那堂事?”
曲錦萱點頭:“記得的。”
樂陽衝她挑了挑眉:“不曉得在宮裡頭那晚經曆了什麼,那程敏潼回府就病了足有一個多月,聽說她不停說胡話,險些患上癔症。”
“不僅如此,陛下還拿她說事,道是霄哥兒尚年幼,若選進後宮的人如程敏潼那般彆有用心,霄哥兒豈不危矣?”
“再後來啊,陛下那君威日盛,漸漸的,也就少有人敢追著提冊立後宮之事了。”
說完這些,樂陽單手支著下巴,有一下沒一下地用手指敲著茶盞,再度拉著長音歎道:“想想我當初勸你時說的那些話,可不像被陛下給打臉了麼?這般算來,倒活似我有何等壞心,一門心思想著拆散你二人似的。”
過了會兒,她的手越過桌幾,碰了碰曲錦萱的肘,低聲問:“被這天下至尊至貴之人放在心尖尖上,得他在意得他低聲下氣,感覺如何?”
曲錦萱不欲作答,樂陽卻追問個不休。羞惱之下,曲錦萱反問道:“我也問問縣主,當初被你追到滿城跑,甚至逃出奉京城的人如今反過來追你,你感覺如何?還有,聽說丁府五公子前些日子在容馥齋門口當眾給縣主下跪,後又在一詩會上直接對縣主賦詩表意,詞句情真意切,還將那詩寫了下來,遣人送去文國公府,不知縣主又有何等感覺?”
一氣兒說到後頭,曲錦萱都忍不住笑了:“昔日浪子勒馬回頭,縣主當真無半點動容?”
得這一通連珠炮似的問,樂陽怔愣半晌,霎時經由這話想起醉了酒的丁紹策,以及他那齁不要臉的詩來,再度惡寒到起了一身雞皮。她蛾眉倒蹙,嗔斥道:“好啊,你這還反過來打趣我了……”
說著樂陽坐直了身,作勢揎起袖子要去撓曲錦萱,孰料那手才伸過去,便驀地被薑明霄用泥兔子給砸了一下。
樂陽懵了一瞬,反應過來後,乾脆自方榻上站了起來:“好個霸道又護短的小子。我算是活回去了,今天被個奶娃娃欺負了兩三回,這要不找補回來還了得?”
“——來來來,給我抱抱,我要把這小子給帶回府裡去,對他好生說教一番才行。”
近身過去,樂陽抓住薑明霄的腳往外輕輕拽了拽,薑明霄嚇得不停踢蹬,他扭了扭身子,兩手慌張地抱緊了曲錦萱的脖子,催促她起身逃開,暖閣裡開始嬉鬨成一團。
……
彼時,宮中某處池館的月台之下,好端端走著,正欲抬腳上階的丁紹策驀地轉過身去,以袖掩鼻打了個重重的噴嚏。
苗鈞水立即回身關切道:“喲,五公子可是著涼了?”
丁紹策擤了擤鼻子:“昨晚多吃了兩杯酒,在廊外眯了會兒眼,許是受了些涼氣的。無妨,待我過幾日休沐,出去打兩場馬球出一身汗便成了。”
上了層層遞升的石蹬道,再繞過條清流激湍的小河,待跨過水上浮廊後,於曲水流觴處指向的一處尖頂圓亭中,丁紹策見到了負手而立的薑洵。
“——臣叩見陛下。”
青年郎君身形疏懶,背影沉毅。早便擺脫了藏鋒斂鍔的人,於無上權勢中濡養僅半載,周身氣度已是不怒自威。
腳步移動,郎君轉過身,目光瞥將過來,一雙凜如霜雪的眸子僅微微眯狹,便晃得人膽氣生寒。
丁紹策頭皮麻了下:“陛下,臣不曾冒犯天顏,還請陛下莫要這樣看臣……”
薑洵收回目光,邁步撩袍坐於石凳之上。
得了薑洵方才這麼一瞥,丁紹策將原想調侃幾句開了葷之類的話,悉數給吞咽回肚內。
丁紹策亦坐上石凳,他望著桌案上的石料,以及琳琳琅琅的木片竹弓勾刀等物,不由衝薑洵挑了挑眉:“陛下是在做玉雕?”
薑洵揭了錦布蓋住那堆器具,淡聲道:“閒時打發空子罷了。”
丁紹策心下匿笑,便也不拆穿,佯裝正色:“陛下尋臣來,可是發生了何等事?”
這般明知故問,自是又被薑洵不輕不重地睨了一眼。
丁紹策以手抵唇,清了清嗓道:“臣和樂陽……好似有些進展了,若有得選,臣比較想選在奉京城的任務。”
薑洵本以食指點著桌案,沉著眸子思忖些事,聞言眼底閃過輕微詫色,他掀眸看丁紹策:“如此突然?何等進展?如何得來的?”
接連三個問題砸過來,向來臉皮厚的丁紹策頗有些難為情:“……不好說,許是錯覺,但這錯覺也委實得來不易,還請陛下體諒體諒臣。”
同是天涯淪落人,丁紹策都這麼說了,薑洵再不體諒,難免顯得有些刻薄臣下了。是以,他頷首道:“那便留在奉京罷,剛好眼前就有一樁事,可差你去辦。”
丁紹策忙不迭想領旨:“謹聽陛下吩咐,臣出宮便去辦!”
見丁紹策如此急切,薑洵眼底傾瀉出星點笑意來,可轉瞬,複又想到自己處境也與他差不離,那笑便在眼中僵了僵,很快斂起了。
虛咳一聲後,薑洵啟唇,將任務娓娓道來。
聽罷,丁紹策在心中度了度,沉吟道:“陛下這是預著要一網打儘了,屆時如何做?”
薑洵目光放遠,眺於碧水之側蜿蜒的曲橋,及水流淙淙的石山,須臾漠聲道:“自然,得給他們創造機會了。”
……
商談完畢後,臨到告退前,丁紹策特意斜了眼錦布蓋著的器具:“這招若有用,還請陛下不吝告知於臣。”
薑洵頓時臉黑如墨,他眼神不善地盯著丁紹策,可偏生對方還真就一臉誠懇,半點不似有心調侃。
薑洵嘴角一抽,頗有些頭痛地捏了捏眉心,另隻手不耐煩的衝丁紹策擺了擺。
知是得了應許,丁紹策大喜過望,大聲謝過恩,這才喜孜孜地走了。
---
下了幾日雨後,終於迎來了個晴天。
這日,將將下值的曲敦方行至衙署庭院中,便見得幾名同僚正相伴著往外行去。見了曲敦出來,兩邊相互拱手作禮後,便有人出聲邀道:“我等打算去雲頂樓吃兩杯酒聽聽新戲,曲大人可要一同去?”
聞言,曲敦很有些意動。
他近來心中苦悶,正愁無處紓解,這若能吃吃酒聽聽戲,多少比回府乾歎氣要好些。
是以,於略一思索後,曲敦便應下了,與那幾位同僚一道乘馬車,去了位於城南的雲頂樓。
幾人尋了處雅間,於韻味十足、緊拉慢唱的戲曲聲中頻頻舉杯,待這麼豪飲幾輪後,曲敦的心情總算是開暢了些。
搖頭晃腦聽戲到中途,曲敦漸覺腹內鼓漲,便暫彆同僚,出了雅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