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將補(2 / 2)

待解決了溺意後,曲敦整好衣衫,出了更衣室。

倒也真有那麼巧,在回雅間路上時,曲敦迎頭碰上個兩個著緋色官袍的官員。好死不死,那二人正是當朝太常少卿庾金琅、與秘書少監史衡,亦便是前幾日於喜宴上,與溫氏大打出手的其中兩名婦人之夫婿。

那走道雖不窄,可這三人,卻頗有些狹路相逢的意思。

相互作過禮後,庾金琅率先出聲道:“喲,曲大人這是哪來的空閒往這雲頂樓跑?不怕令正親來捉你?”

史衡捋著下頜的小撮胡須,笑容滿麵卻又故作不解:“庾大人這是說的什麼話?曲大人當值辛苦,下了值來這雲頂樓裡頭放鬆放鬆罷了,曲夫人怎會親自來捉?再說了,曲大人回府也無甚忙的,他那府裡頭冷冷清清,僅有的兩個女兒又都不在,單他和曲夫人大眼瞪小眼,豈不無聊透頂?”

庾金琅當即附和道:“史大人說得也對。不過這說來說去啊,我還是至羨慕曲大人這日子清閒,不像我是特意出來躲清淨的,府裡頭幾個小孫兒日日吵來吵去,鬨得我這耳朵都要聾了。”

“可不是?我那兩個不孝子也是令我頭疼得緊,到了要說親的年歲,偏生一個醉心書畫,另一個嚷嚷著要出去遊曆河山,半點不聽話是真真氣煞我也。還不如曲大人膝下僅有二女,這都嫁出去了啊,也就一身輕鬆了,懶得理那許多拉雜閒事。”史衡嗬嗬笑言。

這二人一唱一和的,擺明了是故意嘲弄曲敦。

雖知是有意為之,可曲敦生生被戳中痛處,立時被刺得麵紅耳赤羞惱不已。偏生他還尋不到話去堵庾史二人,亦拉不下臉就那般甩袖走人,被這般這好一通諷哂後,臉上還得掛著笑,裝傻與這二人體體麵麵地寒暄幾句後,才揖手彆過。

放了一肚子水卻又憋出一肚子火來,曲敦麵容都有些扭曲。

本以為這便算罷,可令曲敦沒想到的是,他方回到雅間門口,卻又陡然,聽得裡頭傳出的隻言片語。

那些言語飄到耳際細聽兩句,竟是方才還與他言笑晏晏舉杯暢飲的幾位同僚,這會兒你一言我一語地,在議他私已。

一時之間,曲敦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咬咬牙,索性將耳貼在門上,凝神聽了起來。

“……我還以為左司馬的位置他能上呢,哪成想啊,才升了做侍郎,看來陛下並不拿他當回事的,這般敷衍,待遇可遠不如寧源來的那位季大人呢。”

“那是,季大人淵清玉絜,能力品行操守豈是曲大人可比擬的?況陛下整飭綱紀、任用賢良,與那任人唯親的魏修賊子可不同,若因私重用他,豈非徒惹人怨傍?”

說到這處,那幾人便順勢,大肆恭維了一番今聖銳意圖治之類的話,才又將話題給牽回了曲敦身上。

“對了,說起來,曲大人也才四旬有餘的年紀,大可再納兩門妾室為他續添香火的嘛。”

“害,有沒有那個心力且不說,曲大人家中那位正妻可不是個能容人的。他那正妻可是崇州溫府的女兒,是個有名的悍婦,往前在他那妻跟前,曲大人可是大氣都不敢出的,好似也就今年,他那腰杆子才硬實了些。”

“嘖嘖,說起來,他那正妻真真是個彪悍的,上回在龐府與人打架,生生攪了人家一場大好喜宴不說,自己也出個奇恥大醜,臉都快丟沒了。”

“這算甚?要不是他那正妻作怪,曲大人怎麼說,那也是半個國丈了。”

“得了罷,什麼國丈?誰不知他那庶女並不認他的?對了,列位想想,當初他上娶那溫氏,本還想著靠溫府平步青雲的,沒成想押錯寶,才上青雲不多時就摔了下來。不僅如此,他那妻還沒能給他生個兒來延續香火,這看來啊,曲大人是注定無子嗣之命,無高升之運呐……”

此話甫出,立即得了雅間一片應和,而雅間之外,曲敦麵上已是青青白白變個不住,他雙拳捏得死死的,手背青筋暴起,嘴角都有些痙攣了。

著實氣不過,曲敦抬起手來,險些便將雅間那扇門給推開,可於指顧之際,他卻還是生生收回了手,到底不敢與幾名同僚撕破臉皮。

萬般憋屈之下,曲敦牙槽緊扣,帶著滿身怒氣,轉身向樓下行去。

待下到木梯轉角時,曲敦被個身著品紅褙子的女子,給阻住了去路。

廉價的頭油與脂粉香味撲到鼻下,那女子高挽的雲髻旁,還有幾縷枯黃的碎發垂散在麵紗之上,而即使是戴著麵紗,她的眉目間也掩不住那股滄桑的風塵味,儼然,便是個供人褻.玩的劣等娼.妓。

曲敦心懷抵觸,當即低聲喝道:“大膽!本官乃是朝廷命官,你這低賤妓子還不讓開!”

那女子並不讓道,反而期期艾艾地喚了他一聲:“老爺……”

得對方這般喚,曲敦愣住,一時間驚疑不定。

“老爺,您不記得奴婢了麼?”那女子雙目噙淚,說著話便抬起手來,將覆於臉上的麵紗給扯了下來。

曲敦皺起眉來,直盯著那女子看了好幾息,才緩緩認出那女子真實身份來。他麵色愕然不已:“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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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溫氏被外間的動靜吵醒。

她披衣下榻,剛趿上鞋,便聽內室門被人‘砰’地撞開了,渾身酒氣的曲敦腳步虛浮、跌跌撞撞地,被下人給攙了進來。

溫氏擰眉,語氣極為不悅:“老爺怎這樣晚回來?”

她問過隨行小廝,得知是自雲頂樓與同僚小酌而回,心中更是搓火。

自溫厚複醒後,溫府雖未恢複舊日風光,可因著慶王身份恢複的緣故,溫氏再不像前半年那般對曲敦唯唯諾諾,雖還不如先前那樣頤指氣使,但說話起碼硬氣了些。也正因此,這段時日來,夫婦二人越發是相看兩生厭,彼此間的氣勢,也早已呈此消彼長的態勢。

而此刻,聽著溫氏半質問的聲音,曲敦不知是醉大發了還是怎地,足有半晌都沒吭聲。

溫氏指揮著下人,將曲敦放到靠窗的軟榻之上,又不情不願地去倒茶給他醒酒。

大半夜被擾了清夢不說,還要照顧個醉鬼。在扶著爛泥般的曲敦起來灌茶時,溫氏忍不住絮叨起來:“老爺得了閒,與其和你那幫子同僚去吃酒,還不如去慶王府與舟兒多親近親近,指不定你今後的仕途也得靠他的。”

“還有柔姐兒,她一個人遠在祿定受苦,她在那處遭那幾個賤婦相欺落下病根,你這個當爹的也不曉得關心她,反倒得舟兒去求赦令。你若是個認真當爹的,就該豁出臉去求求陛下,這要當真論起來,柔姐兒還是他那好兒子的親姨母呢。”

聽溫氏喋喋不休,曲敦煩不勝煩地推了她一把,大著舌頭說了句:“閉嘴。”

被搡開,險些絆著腳的溫氏冷哼一聲,率性指責道:“跟我拿什麼臭譜?自打舟兒離了府,也不見你往慶王府跑幾趟,這眼瞧著,你與舟兒都生疏了不少,咱們兩府的關係倒全賴我在操持,我會兒這好心勸你兩句,眼下得不了你一聲謝不說,你倒還不耐煩了?”

“謝你?”曲敦撐著肘坐正了些,捋直了舌頭瞪眼望向溫氏:“謝你什麼?謝你這肚子沒用,產下個死胎讓你爹換來旁人兒子來給我養幾十年,還是謝你加害蘇氏,讓我唯一的親生兒子現今養在他人膝下,使我於人前人後受儘奚落嘲諷?”

“我且問你,往前蘇氏仍在府裡時,她性情溫婉,是個不爭不搶的,向來尊你敬你,從不與你有甚衝突,你到底為何就那般惡毒容不得人?還有萱姐兒,我好不容易養了這麼個有出息的女兒,就指著她發跡了,你還處心積慮要毀了她,你到底居心何在?”

忽聽得這番逼問,溫氏心跳驟跌。

燈燭之下,見曲敦滿麵慍容,溫氏心知萬不能認,便佯作鎮定地將茶盞放回桌上:“我不曾動過蘇氏,更不曾動過你那好女兒,老爺這是自哪兒聽來的荒謬之言?也不求證求證就往我身上潑栽。”定了定亂跳的心口,溫氏又道:“老爺吃醉了,早些上榻安置罷。”

曲敦定定地盯著她:“這般心虛作甚?敢做不敢當了?”

溫氏手心發汗,卻還是梗著脖子辯駁起來:“老爺那位好女兒遇事,明明是焦婆子做的怪,焦婆子不是那日便被捉到宮裡頭去了麼?怎可信她胡亂攀咬?再者說了,老爺又怎知蘇氏生下來的那個,一定是你的兒子呢?蘇氏那賤婦,分明是與那勞什子季大人有苟且在先,這要怪,就怪宮裡頭那位不是個明君,昏庸至極隻知護短!”

說到這裡,溫氏複又冷哂道:“還有,說什麼有出息的女兒?老爺好生糊塗啊,你那好女兒都不認你了,就算她今後執掌鳳印,也不見得會睬你一眼!你還拿真拿她當個寶了!”

曲敦地提高聲音喝道:“她若執掌鳳印,那我就是國丈!誰敢對我不敬?!”

吼了兩聲,酒氣愈發上頭,曲敦怒意加劇。他起了身,滿臉陰氣地逼近溫氏,切齒道:“若不是你這毒婦屢屢作祟,我本該兒女繞膝,萱姐兒也不至於與我關係僵成這樣!”

被曲敦步步逼到向後退,溫氏心下慌亂,又添了絲懼意:“你、你想作甚?”

曲敦恨聲:“毒婦,我早便受夠你了,早該休了你另娶賢,也不至於落到今日這個地步!”

一口一個毒婦,還提及休黜之事,溫氏瞬間惱羞成怒:“姓曲的,你又是個什麼好東西?當年恬著臉高攀我溫府,在我爹爹後頭跟條狗一樣,就差沒搖尾巴了,如今你倒神氣起來了,還敢對我呼呼喝喝?”說著,溫氏使手,用力搡了曲敦一下:“你這遭瘟的,你、啊——”

話未說完,內室中倏地響起清脆的一下聲響,而與那道聲響一同響起的,是溫氏驟然發出的痛呼。

麵上火辣辣地疼,腦子更是嗡嗡作響,溫氏不敢置信地盯著曲敦,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你、你竟敢打我?!”

曲敦胸膛不停起伏:“你這毒婦,害我不淺,若不是你,我今日也不會受那般奇恥大辱!”

“何等奇恥大辱?你灌了兩杯馬尿竟敢衝我撒氣?好你個醃臢的潑才,我今日要跟你拚了!”

溫氏心肺直炸,抓起茶桌上的茶盞便往曲敦身上砸去,那瓷盞正正磕到曲敦下顎,茶水潑了曲敦一身,又掉到地上,發出咣咣碎聲。

溫氏猶不解氣,緊接著又向前撲去,張牙舞爪地想撕咬曲敦,卻被捂著下頜的曲敦一記窩心腳,給生踹到了地上。

下頜受了傷,痛與氣相交,酒氣越發上湧,曲敦兩眼已躥得濕紅。他上前兩步揪著溫氏衣襟,繼而,雨點般的拳頭揮落到溫氏身上及頭臉之上。

溫氏又痛又驚,嚇得扯起嗓子大叫起來,可不知怎地,外頭的仆婦小廝卻像是都憑空消失了似的,半天喚不應聲,整個居院內,隻餘溫氏殺豬般的哭嚎回蕩。

酒瘋發到最後,曲敦抓著溫氏的頭發將人給提了起來,扯著她的身子手下一掀,便將她撞到了靠牆的壁櫃之上。

頭磕上壁櫃,溫氏眼前一黑,人便失去了知覺。

……

疏星黯淡,天角漸青。

打更人手中的梆子規律地敲了幾下,悠揚的報更聲傳入悠悠轉醒的溫氏耳畔,她方知,此刻已是醜時正。

因為眼眶受了傷,勉力睜了好幾下,溫氏才睜開眼。

內室中燈燭未燃,而她自己則好端端地躺在榻上,身上被褥也蓋得整整齊齊。

溫氏正惑然發凝時,突聞室內響起一陣水聲。她側頭去看,見得茶桌旁,有個身影在擰帕子。

以為是伺候起夜的丫鬟,溫氏愣了兩下,開口便罵道:“死奴才,方才你這耳朵聾了不成?”

先時,那丫鬟並未答話,一徑在那盆中反複擰著手中的帕子。過了會兒,在溫氏的悍罵聲中,她乾脆將那木盆給端了起來,幾步間,便走到榻邊,放在腳踏之上。

“沒聾,聽著夫人叫喚呢。夫人叫喚得越慘,奴婢這心頭越是爽快。一時聽得入了迷,便忘了進來搭救,還請夫人莫怪。”

說著話,那丫鬟抬起了臉。

淩晨光亮的月色之下,那丫鬟的長相,清晰顯現在溫氏麵前。

與曲敦不同的是,隻一眼,溫氏便認出,此女正是當年曲檀柔身邊的貼身丫鬟,元喜。

刹那間,溫氏渾身冒汗,她雙目悚然:“你、你還活著?”

“是啊,奴婢還沒被折磨死呢,夫人……定然很失望罷?”元喜衝溫氏露了個詭異的笑。她唇角扯動,帶著右頰一道猙獰的傷口也牽動了下,於微微背陰的朝月之下,看著無端滲人。

眼下情形分明便是有異,溫氏心間大駭,滅頂的恐懼襲來,她嚇得上下牙齒捉對廝打,立馬昂起脖子高聲叫喚:“來人!快來人!快、唔——”

正張嘴高喚時,一匹浸滿了水的濕帕子被元喜從木盆中撈起,迅速捂上了溫氏的臉,接著,原本蓋在溫氏頸下的被子也被元喜給拉了起來,一並壓覆在她麵上,將她整張臉蒙得嚴嚴實實。

元喜上身微伏,她用勁全身力氣,摁住那被蓋,看溫氏手腳撲騰,在自己的壓製下奮力掙紮求生,心間滿是快意。

“奴婢明明也是為了二姑娘分憂解難,那日事敗後,二姑娘還承諾奴婢,說要給奴婢足夠的銀錢和鋪子補償奴婢的。也是奴婢天真,竟信了二姑娘的話,卻沒成想夫人打崇州一回來,不由分說,便派人把奴婢給迷暈,賣到那暗娼館去了……”

“夫人一定知曉那暗娼館裡頭過的是什麼日子罷?每餐如牲畜一般被喂食,接的都是下九流的客人,奴婢劃花了臉都躲不過……”

“這一年多來,奴婢日日生不如死,唯一支撐著活下去的願望,便是有朝一日能找夫人尋仇。還好,終是讓奴婢等到了這一日呢。”

“若非夫人已年老色衰,奴婢定也要將你賣去那暗娼館,讓夫人嘗嘗奴婢所受過的滋味,那才叫公平。”

於元喜說話間,被蓋下頭壓抑的鼻喉之音漸低,過了會兒,溫氏手腳猛地一掙,似是用儘了最後一絲力氣。

終是動靜全無,元喜拉下被蓋,掀開那濕巾,注視著張嘴凸睛、麵色紫青的溫氏,輕笑一聲:“便宜你了,老虔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