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突如其來的好事,令薑洵眉宇跳了跳。
他身子後仰,將已經開始扒拉自己發冠的兒子給掀了下來,對越過自己的曲錦萱說了句:“我想喝粥。”
曲錦萱止步,聽薑洵請求道:“如在寧源時那樣,為我煲一碗同樣料食的粥,可好?”
……
暖閣中,薑明霄躺在薑洵膝頭,薑洵握著薑明霄兩隻手,不停做著相碰與分開的動作。小娃娃沉迷於這個遊戲,任皇帝爹操控著自己的手,張著嘴嘻嘻發笑。
過了會兒,薑洵又邊與他說話,邊一下下地戳著他的小肚子,更令小家夥笑成了一朵花。
曲錦萱還在外間廊簷下,便聽到了這陣歡聲笑語,而進來時,見到的便是父子和樂融融的場景。
父子二人眼巴巴地盯著她步近,區彆不過是一個看人,一個看粥。
放下漆盤,曲錦萱將粥呈予薑洵:“陛下請慢用。”
薑明霄比薑洵更心急,好一通哇啦哇啦不知所雲地叫著。
曲錦萱自然也備了薑明霄的份,自薑洵懷中接過小娃娃後,便執起湯匙,小口小口地喂著他。
薑洵亦執起湯匙。
醃製過的排骨,粥中還加了山藥與胡蘿卜丁,葷素搭配、不鹹不淡,一如薑洵在寧源時喝過的那碗。
在他的對麵,被小女人抱在懷裡的奶娃娃吃得津津有味,好吃到手都揚了起來,手背上凹陷下去的小肉渦分外惹喜。
比起外間似要椎石擊沙的朔風動靜,暖閣內隻有曲錦萱輕輕吹粥,以及薑明霄奮力扒碗的心急聲響。
這餐粥用得極慢,可再慢,總也有吃完的時候。
薑洵心中隱有悵意,更多的,便是難以體味及無法言表的心緒了。
察覺薑洵幾度欲言又止,曲錦萱輕聲問:“陛下可是有何話要與民女說?”
薑洵喉間泛癢,確有話想說,隻他心中糾結難定,亦不知該如何與她說。
“若是國政之事,陛下便莫要與民女說了。”
薑洵心念頓住。他抬頭去看,曲錦萱替正替懷中的小娃娃擦拭著嘴角,說這話時,她並未抬頭,仿佛隻是順口。
天時不早,已在彆苑逗留許久,薑洵也是時候要離開了。
癭木瓷心的四扇掛屏之前,曲錦萱抱著薑明霄,對薑洵恭敬地福身:“祝陛下旗開得勝,平安歸來。”
薑洵長身玉立,目光幽若。
小女人俏盈盈地站著,新月眉下,一雙嫮目清雅嫣然,波平光靜。
上回他遠征,她也是與他這樣說,結果他回來當日,她便提了和離之事,與他儘斬前緣。
渭然歎息過後,薑洵上前,伸手點了下薑明霄的鼻子:“下回再見,要會叫爹爹了。”
許是被親爹的離彆依依之情感染到,薑明霄抱住薑洵的手指,扯著嗓子哇哇亂叫幾聲,接著,他直哭到臉兒都皺到了一起,十足小老兒的模樣。
收回的手握了握拳,薑洵喉結微動:“發生何事都莫要慌。等我,我會回來的。”
雖是看著薑明霄,但這話,明顯是與曲錦萱說的。
曲錦萱抱著薑明霄,輕輕拍著小娃娃的背,朝薑洵露了個笑顏。
外間,地麵上已鋪了厚厚一層雪褥,白茫茫的一片,亮到暮色都變得不那麼晦暗。
身姿挺拔的郎君下了樓閣,踩著庭院中的積雪,消失於風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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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慶王自宮中回到府裡,從下了馬車起,便是個眉心微緊的模樣。
此番布謀如此之順利,令他心中隱感不安。
如上回曲府之事,麵上雖是治了那焦姓婆子之罪,可這般處理之下,卻藏著個昭然若揭的真相,尤其……
正想著入神時,居院漸近,而他所宿的居院之前,崔沁音正站在院門之外。
慶王疾步上前:“雪這般大,你出來作甚?”
崔沁音福身:“臣妾有事想尋王爺。”
慶王麵色有些難看:“有事尋本王,進去便是了,何必等在此處?”
崔沁音並不說話,一聲不吭地跟在慶王身後,入了那居院。
掀簾入了廳堂後,慶王待要吩咐下人攏盆加炭,崔沁音卻揮了揮手:“都退下罷,退出這院子。”
這般有異,自然惹得慶王身形滯了下。
待下人皆散,崔沁音開口便直言來意:“臣妾聽聞,陛下明日便要親征東湯?”
迎著崔沁音的問,慶王點了點頭。
崔沁音接著問道:“陛下此番親征,可與王爺有關?”
慶王狠狠怔了怔,隨即下意識否認道:“這是說的什麼話?怎會與本王有關?”
崔沁音盯他兩瞬,繼而笑了笑:“臣妾一介內宅婦人,並不懂政事,可偏生不巧,姨母出殯那日,臣妾偶然在曲府中,聽到了王爺與外祖所議之事。”
聞言,慶王瞳孔震了震,麵上浮起絲絲縷縷的慌亂來。
崔沁音上前一步:“為何?陛下對王爺不夠好麼?”她目光突刺,語氣極為不解:“這些日子來,宮裡頭的賞賜就未曾斷過。陛下明顯是想與王爺兄弟相和,王爺……便不能安寧度日麼?”
“兄弟相和?”
聽得崔沁音這幾句話,原本的慌亂俱是化作冷笑。既已得她知曉,慶王索性也不再辯解,而是回以銳利如刀的目光:“你當真以為,他會放本王安寧度日?”
崔沁音不急不徐:“陛下當真要對付王爺,一開始就不會承認王爺身份。”她質問道:“王爺既貪得無厭,又不知好歹。敢問王爺身邊可有親信在?朝中可有王爺的擁躉?”
慶王心下刺撓,他抿唇道:“你放心便是,本王自有人助。”
崔沁音荒唐好笑到連連搖頭:“王爺說的是外祖與傅氏?”
“外祖是臣妾長輩,臣妾身為小輩,暫不議他。可王爺何等糊塗?那傅氏狼子野心,根本就是居心不軌,怎可與之相交同謀?”
“臣妾不知王爺與那傅氏是何盤算,隻想勸王爺懸崖勒馬,及時收手,莫要繼續錯下去。”
“還有,前陣子柔姐兒戕害了那魏言安,王爺為了保下柔姐兒,已與那傅氏生了莫大的齟齬與嫌隙,傅氏更不可能對王爺儘忠,王爺就不曾想過這點麼?”
“就算王爺移天換日,今後也會被人拿捏得死死的,處處受人掣肘,不過是個傀儡皇帝罷了!”
長串逆耳至極的質問逼來,慶王臟腑上猶如壓了個磨盤般喘不過氣,他怒喝一聲:“夠了,閉嘴!”
崔沁音並不懼,反而心間聚積起越發多的失望來:“今日王爺既認這事,又與臣妾說這些,這般無畏,不就是拿捏住了臣妾為了自身與哥兒姐兒的安危,不敢去向陛下告發麼?”
她恨聲到喉嚨微哽:“可這般掉腦袋的大事,是要搭上整個王府的,王爺怎就這樣自私?”
“陛下性寬仁,對王爺、對整個慶王府都隆恩備至,臣妾當真萬分不解,王爺究竟為何要行這險步?是為了權柄,還是為了旁的什麼?”
慶王麵容鄭重冷冽,且帶著些氣急敗壞的羞惱:“什麼隆恩備至?那隻是他惺惺作態罷了,隻是你看見的,也是他想讓你們看見的。”
見他還這般冥頑不靈,崔沁音咬牙道:“臣妾說句公道話。陛下所經受的,王爺可曾經受過?魏修那賊子軾兄篡位,那般假仁假義之輩,想也知曉,陛下這些年過得並不安穩。可王爺呢?王爺可是一直性命無憂地活在曲府!”
“是了,軾兄篡位,這便是魏修之惡行,王爺這是要跟魏修那賊子學麼?他可是王爺的殺父仇人啊!王爺是被豬油蒙了心麼?!”
“這書房中多少往聖之學、大儒之作?王爺也是滿腹經綸之人,怎就為了一已之私要去行那錯事?”
字句皆像裹了刀子似的灌入耳中,慶王躁如困獸:“你可知,他派人殺了姨母,便是對本王的威脅,本王若不這樣做,便是坐而待斃,也無甚好下場!”
崔沁音愣住:“姨母之死,與陛下有關?”
未料這一時失言,慶王撇過頭,不與崔沁音對視。
心口驀地重重一跳,有令人膽氣生寒的猜想湧上崔沁音腦中,她喉腔必顫:“看來王爺知曉當中內情,那臣妾倒想問上一問,究竟為何,陛下要置姨母於死地?”
慶王緘口不語,轉身向內室行去。
這般躲避的作態自是心虛的表征,無異於直接證明了崔沁音的猜測。而她那位姨母會使哪些肮臟下作的手段,她都不用多動腦子便能想得到。
“王爺不肯說,那臣妾便猜一猜,是否……與三妹妹有關?”崔沁音跟著入了內室,厲聲逼問道:“有什麼了不得的事,不能與陛下攤開了說?除非三妹妹。夫君……莫不是動過三妹妹?”
慶王仍不答話,他解了身上大氅,隨意搭在椅背,又伸手去給自己倒茶,可那執壺的手,卻明顯在微顫。
猜想幾近確鑿,崔沁音腦子嗡嗡作響,直氣至倒逼出淚來:“王爺就這樣放不下三妹妹麼?她明顯對王爺並無半分男女之情,就算不與陛下重歸舊好,也輪不到王爺近身!”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三妹妹對王爺亦有感情,可你二人先前是同父兄妹,若有那等事,便是亂了人倫綱常,要生受天下人指戳!王爺可有想過,屆時臣妾與孩子們又該如何自處?!”
內室熏籠中的餘炭也已燃得所剩無幾,因著這通對話,夫妻二人間的氣氛,亦是冰冷至極。
正是僵持之際,倏然間,二人聽得外頭有聲音傳入。
庭院四寂,那道聲音極為清晰,是采芳驚訝地喚了句:“表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