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擁有這個香囊多年, 竟然從未想過裡麵還藏著東西。
這也怨不得他, 畢竟香囊要麼是擺著好看的, 要麼是安神驅邪的是本朝人常識, 更何況柳妃送他香囊的時候正是他最新鮮最甜蜜時, 所給的回報也隻是時時戴在身側,柳妃一失寵,香囊也緊接著失寵罷了。
隻是他怎麼也沒想到, 盤旋在他心中多年的一根刺,居然被這個小小的香囊連根拔起。
皇帝將藏在其中的三張泛黃紙張拿了起來仔細看著上麵都寫了什麼。
果然還是三首藏頭詩。
用詞經綸,配合在一起十分絕妙。
這也正是他認定了這六首詩都是柳妃遺漏在世上的緣故,柳妃與後宮中那些頂多會念書背書的妃子們不同,她自小便隨著兄長一起接受父親教導, 柳青仙一心要習武, 柳妃卻是性子溫婉,在兄長按捺不住出去玩耍時留在府中做爹爹留下來的功課。
她最愛的,還是吟詩。
在柳妃與皇帝情意正濃時, 兩人曾經一起出去賞月吟詩, 皇帝是沒什麼作詩天賦的, 但這並不妨礙他欣賞自己這個會作詩的妃子, 隻是柳妃生性靦腆,就算是他曾經似是開玩笑般提起過為何柳妃為樹木為花朵為雲彩都作詩, 偏偏從未給自己這個丈夫作過, 那時相貌絕色的女子白皙臉頰隨著他的話羞紅下來, 低垂著眼眸半響說不出話。
見著美人做出這副姿態, 他將這件事拋之腦後,哈哈一笑直接將人抱去了床上進行造人運動。
那時隻顧著玩鬨,而等到柳妃逝去後吩咐宮人將滿宮紙張燒毀,當時的半真半假抱怨便成了怨恨。
那麼愛作詩,怎麼也沒見給朕作一首。
還在死去之前燒毀了整個宮殿的紙張,要說心裡沒鬼怎麼可能。
這話皇帝從來沒有對著彆人說過,隻在自己心中認定了柳妃不愛他,隻不過是畏懼他的權勢入宮。
當然了,他選擇性的忽視了自己讓柳妃入宮的最初目的就是想要柳公這個當爹的心裡不好受。
沒成想願望是達到了,柳妃死後,卻是他被當初的事影響的不好受的十幾年。
他並不想想起柳妃,偏偏這世間之事向來都是事與願違,有些事越是不想想起,夜深人靜時,就越是要浮現在腦中。
柳妃的一顰一笑。
柳妃大著膽子邀他一道去放風箏。
柳妃生下長女,他不顧宮人阻撓到了床邊探望,空氣中還彌漫著血腥氣,相貌絕色麵色蒼白的女子仰躺在床上,額間明明沁出了密密麻麻冷汗,卻還是衝著他露出了笑來。
“陛下可看過小公主了?”
“嬤嬤說,她長得像陛下些。”
那是皇帝的第一個孩子,但他在未登上皇位之前見過不少弟弟妹妹,隻是他每次見到的都是已經張開的孩子,玉雪可愛,葡萄大眼,過來時也的確見到了被嬤嬤抱在繈褓中的嬰兒,隻是那紅皮皺眉閉著眼的模樣,怎麼看也和他與柳妃沒半點相像。
皇帝心中劃過了沉重的“我的女兒太醜了”信號,生怕柳妃看到被刺激,麵上還要安撫她。
“朕看到了,的確與朕十分相像。”
“陛下可取名了?”
“取了。”
皇帝寵愛柳妃,一心想著她這一胎是皇子,沒想到是公主,絲毫猶豫也無,就將之前為皇子準備的名字說了出來。
“湖陽,日後,她便是朕的湖陽公主。”
“朕必會護她,一世榮華康樂。”
柳妃臉上的笑容越發好看,那雙總是沉滿了羞澀溫柔的眸子中露出了疲憊來,不等說上一句話,便緩緩閉上眼睡了過去。
皇帝坐在床邊去拉她的手,不知為何,明明心中清楚她隻是睡了孩子疲憊,可心中卻有著巨大的不安。
仿佛,她這麼一睡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不會的。
柳妃隻是生了孩子累了,等她睡上一覺,自然會醒來。
她醒過來,肯定會再與他一道吟詩作畫放風箏。
她會笑著舉著風箏,漂亮裙子被風吹得飄飄,如同仙子一般,笑吟吟的站在那呼喚他。
“陛下……”
“陛下,陛下……”
伺候太監小心翼翼的將腰完成了蝦米,謹慎又滿是恭敬的呼喚著床上眉目安寧睡著的天子。
“陛下,該起來了。”
“陛下……”
床上已經年老的皇子隨著他的聲音緩緩睜開眼,一時之間,竟然不知在夢中還是現實。
他疲憊的伸出手揉著眉心,緩緩起了身,在伺候太監無聲的上前來扶著他下榻時,突然沙啞著嗓子問了句:“柳妃身子可好?”
真不知道宮裡哪來的破規矩,宮妃生了孩子居然不讓探望,柳妃一向守規矩,除了剛生下湖陽的那天,剩下日子都不許他來看,弄的他隻能囑咐柳妃身邊人悉心照顧,日日詢問生怕出半點差池。
伺候皇帝幾乎半生的老太監不解的回道:“陛下,柳妃不是役了嗎?”
“混賬!!!”
皇帝勃然大怒,一把揮開要扶著自己的太監,自己猛地站起了身,一雙滿是血絲的眼中寫滿了怒意。
“你這個醃貨!!居然敢咒朕的愛妃!!”
柳妃怎麼會死。
她分明剛剛生下了湖陽,現在應該在宮中養身子才對!
老太監伺候他伺候了半輩子,一被推開連忙跪在地上磕頭求饒,“陛下饒命,陛下饒命,柳妃娘娘的確是早早役去了啊!!”
“陛下饒命啊!!”
他的聲音向來是聽著敦厚的,此刻一著急竟然帶了幾分奸細,刺耳的高音入了皇帝耳中,讓依舊沉浸在夢境中的他猛的清醒過來。
皇帝頭發散亂,踉蹌著退後兩步,跌落在床邊。
是啊,柳妃已經故去了。
一晃眼,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啊。
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
柳妃對他,難道不是心又怨懟嗎?
可若是真的怨懟,又為什麼要送他這藏著藏頭詩的香囊,又為什麼要寫下那些詩句。
老太監跪在地上,悄悄抬起頭,望向那個頭上早已有了白發神情茫然的皇帝。
過了會,皇帝才沙啞著聲音道:“你去冷宮,把當初在柳妃身邊伺候的舊人帶回來。”
“是。”
老太監連忙行了禮,緩緩起身,依舊保持著腰彎成蝦米的姿勢小心翼翼倒退著離開了這座宮殿。
皇帝指名讓他去,他自然是不能指揮著小太監去,因此出了宮殿之後一路便向著冷宮而去。
路上恰巧碰見了大皇子,他連忙跪在地上行禮,大皇子看起來心情不佳,卻還是溫聲讓他起來,又問了幾句皇帝最近身體怎麼樣,雖然冬日已經過去但父皇年紀大了你們這些人可一定要好好伺候好他。
老太監知道大皇子想要問他這是去哪裡要辦什麼事,但顧忌著皇帝一向是最忌諱這些打聽他行蹤的事這才隱忍著沒開口。
他熟門熟路的表示了“殿下您如此尊敬關心陛下老奴一定會如實告訴他您多麼多麼愛他”後,這才得以脫身。
脫身之前,大殿下還叫住了他,賜給了他一個不錯的玉石扳指。
表示他伺候父皇辛苦了,日後也要多多伺候。
老太監連忙又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出來。
他人精一樣的人物,又怎麼會看不出來大皇子即使麵上溫和眼底卻依舊藏著對太監的輕蔑與不屑。
反正也早就習慣了,在這宮中,太監本就是遭人嫌棄的,若不是爬到高位,等待太監的下場要麼就是還未活到歲數就因為各種原因死去,要麼就是年老之後被驅逐出宮,除了伺候人什麼都不會,偏因為割了身下那物,年老之後大多都有隱疾,做太監的人家裡往往都瞧不起,自己都沒個子孫,其他家人自然也不願意奉養,往往下場就是身下滿是穢物,毫無尊嚴的死去。
比起那些一心一意想著爬到高位的太監們,老太監一直的目標就是出宮。
他早早便收養了幾個棄嬰,充作自己兒子養大,又用財務在外麵置了產業,便是盤算著能夠出宮受兒子們奉養,又有錢財傍身,從此不用日日夜夜擔憂哪句話說的不對便被拖出去斬首。
隻是他怎麼也沒有料到,就是因為他認真謹慎的伺候,反而讓皇帝不想放他出宮,而是繼續讓他在身邊伺候。
對其他一心想要往上爬的太監來說這是殊榮,可對於滿心都是出去被兒子們奉養安享晚年的老太監來說便是煎熬了。
可沒辦法,皇帝是天底下最大的人,他隻能依舊恭敬伺候,在心底盼望著等到自己年老,皇帝不願意用他了,他可以出宮。
太監是有休沐的,隻不過那些小太監沒有權勢,就算是有休沐日也隻能在宮中,老太監是皇帝身邊伺候,自然也有幾分威風。
每次到了休沐日,他便出宮去看望自己收養的兒子們。
他們都漸漸長大,對著自己這個給了他們飯吃還讓他們過著衣食無憂日子的義父十分尊敬,最大的孩子已經娶妻,為他生下了一個小孫兒。
老太監收養幾個兒子隻是為了養老,可對那軟軟嫩|嫩的小孫兒卻是疼到了骨子裡。
他隻恨不得早點出宮,好好將孫兒帶大。
可還未等到他出宮,孫兒便已經死了。
他才五歲,走路都有些不穩。
跟著父母上街買東西時,遇到了快馬騎過,馬蹄子直接踩在了他小小的身體上,當場斃命。
老太監知道後幾乎要一口氣提不上來暈死過去。
收養幾個兒子時他還沒有現在這樣自由,隻能抽空去探望,可孫兒出生後,他卻是一到了休沐日就出宮去看望,一直看著他從繈褓中到了牙牙學語蹣跚學步。
很快,還不用他打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朝中便有人彈劾二皇子的表弟在鬨市縱馬行凶以至於踩死了五歲小兒的事。
這件事最終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早已死去的五歲小兒被說成了故意去逗弄馬,以至於馬失控。
當時二皇子的表弟已經在竭力克製,卻因為馬匹失控,隻能看著那惹來禍事的小兒死在馬下。
老太監從一開始的憤怒到絕望再到了木然。
他伺候皇帝多年,皇帝一個眼神他就知道他在想什麼。
對著朝中彈劾的折子,皇帝隻有煩躁。
煩躁的卻不是那五歲孩子死去,也不是兒子的表弟鬨市縱馬行凶,而是三皇子四皇子站在統一戰線與大皇子二皇子對上。
一個五歲孩童的死,隻不過是他們之間爭權奪利的借口罷了。
老太監曾經見過不少這樣的事發生,隻是死的不是他的家人自然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等到自己的親人含冤死去卻無處伸冤時,他才知道了那種絕望有多麼痛苦。
他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麼。
無論是為失去孩子的兒子,還是為失去了所有的孫兒。
他麵上依舊恭謹伺候皇帝,對待二皇子也無什麼異常。
果然,二皇子很快查到了那個孩子是他名義上的孫兒,到底顧忌著他是皇帝身邊最得力的公公,他送上了一份名貴的黃金假山到了老太監宮外的府中,用來彌補死去的那個孩子。
老太監知曉這件事時,眼前一陣陣的發黑。
一座金子做的假山,就想買他孫兒的命,可偏偏,他還要帶著笑臉,在二皇子麵前卑躬屈膝,輕描淡寫的道:“是那個孩子沒有福分,哪裡值得殿下如此費心。”
二皇子果然再沒有將這件事當成什麼大事,老太監心中卻深深將仇恨埋了起來。
他本以為這輩子都沒有機會替孫兒報仇。
但沒想到,事情都過去了三年,恐怕就連二皇子都想不起來的時,竟然有人找上了他。
老太監自小入宮,一生都在謹慎行事,從不肯踏錯一步。
可這一次,他選擇了孫兒。
若是孫兒無辜枉死也就罷了,偏偏那些人還不放過他,非要在他小小的身上加上罪名,將所有的錯都推在無辜的他身上。
老太監緩緩起身,對著大皇子離去的身影行禮,神情依舊恭謹。
隻是耳邊,卻仿佛響起了小小孩童咯咯笑著呼喊的聲音。
“爺爺,我最喜歡爺爺了……”
***
“將軍。”
沈湖安第n次慘敗。
他看著手中還等著要下的棋子,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
“姐夫,你當真是第一次下象棋?”
這幾日天氣越來越好,一向穿著厚重大氅的林時恒也脫下了冬衣,換上了更加顯得他身子薄弱的青衣,此刻正跪坐在桌前,修長好看的手指不緊不慢將桌上棋子緩緩收回。
“小兵也可吃將,這不是你方才說的嗎?”
“是我說的沒錯。”
沈湖安還是滿臉茫然,“可是你才第一次下……”
“臣自小聰慧,一向是學什麼會什麼,殿下不必太過較真。”
現在的人誇人都要含蓄的誇,哪裡像是林時恒這樣絲毫不臉紅的誇自己的,偏偏沈湖安這段時間已經被這個姐夫給磨的沒了脾氣,聽他這樣自吹自擂竟然覺得理所當然的點了點頭。
“也是,我怎麼能和姐夫比呢,要不我們還是不下棋了,最近天氣大好,不若我們一道去踏青,或者去我名下的莊子上捕獵可好?”
他十分的興致勃勃:“姐夫不知,許多野味經過烹製之後味道便十分鮮美,隻是卻都沒有親手獵得的好,我們帶上弓箭,一起騎馬過去,等到晚間再歸來,如何?”
林時恒當然知道妻弟這絲毫不停歇的小腦袋瓜裡麵都想著什麼。
不過是想要勝他一回罷了。
之前下棋贏不過,便鬨著要下林時恒從未下過的象棋,等著象棋又輸了,就又謀劃著要去打獵。
他收好了棋子,聲音淡淡的問了句:“殿下就這麼想要勝我?”
被看穿小心思,沈湖安厚著臉皮嘿嘿一笑,“姐姐說了,若是我能贏了姐夫,日後便不用姐夫再教我念書了。”
林時恒提醒他:“公主說的是下棋。”
“可姐姐說這句話時又沒指明隻能下棋贏。”
沈湖安十分的理直氣壯:“姐夫教過我,為了贏,偶爾使些小手段也無妨,湖安現在不正是在回饋姐夫教導嗎?”
“臣還教過殿下,一力降十會。”
“無妨無妨,姐夫就應下我罷,自從姐夫與姐姐成婚以來,我便被姐姐拘著日日念書,回了宮中還要背書,都許久沒有好好輕快一些了。”
青衣書生俊秀的麵上露出一個淡笑來,“不是殿下自己說,想要有一爭之力麼?”
“若是臣不教導殿下,殿下用什麼去與他們爭?”
沈湖安沉吟幾秒,悲哀的發現他說的真的很有道理。
“可、可也不能每天都這般,我都鬆快了這麼些年,突然這樣,適應不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