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裡年,是天家錦繡繁華裡百戲、歌舞,絲竹管弦,但眾妃嬪聚在一起,最愛說還是鹹福宮笑話。
宮裡甚至興起了互送牛乳點心風氣。
因六阿哥滿月宴,皇上要往圓明園去,各宮主位就提前送了六阿哥滿月禮給純妃,然後拍拍衣裙隨著聖駕一並到了圓明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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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爺修整圓明園是花了大心思,曾道:“秦有阿房,漢有上林,唐有繡嶺,宋有艮嶽,吾雖不行奢靡之事,但亦有圓明園。”之得意之語。
畢竟先帝爺是個完美主義兼強迫症,要做就做最好,半點不讓人糊弄,很少有官員能在雍正爺眼皮底下摸魚。
他老人家連愛犬狗窩狗籠都要親自設計,並且不斷改進折磨了內務府一年有餘。更何況他本人常住彆苑,自然更是百般設計了圖紙,命工部與內務府用心督造,終成萬園之園圓明園。
皇後在紫禁城住長春宮,往圓明園後住是長春仙館。
貴妃則入住萬方安和館。
高靜姝喜歡這處院落。彼時正是淅瀝蕭蕭落著雪花,飛雪有聲,正好落在萬方安和館一片竹林中,格外像書中描繪“連翩瑟瑟,聲韻悠然,逸我清聽”。
自打來到這裡,高靜姝從未覺得心裡這麼安靜過。
她長久坐在窗邊,隔著壁嵌玲瓏木架望出去,隻覺萬方安和館布局幽邃,曲折有致。兼之飛雪碧竹,蒼冷青翠之氣撲人眉宇。往院落外看去,亦不是宮道紅牆,而是園林精巧,琅玕森然,水木明瑟,雅潔可人。
紫禁城跟這兒比起來,頓時就顯得又逼仄又壓抑。
高靜姝原本還覺得自己鐘粹宮四室一廳大房子很夠用,可見了這萬方安和館,頓時都不想再回鐘粹宮了。
怪不得打雍正爺起,每年都要在圓明園盤桓數月,實在比宮裡住著舒適多。
據說皇帝所居九州清晏外,大宮門五楹,門前左右六部三院以及內務府各處都設有辦事所,幾乎就是微縮皇城,住在這兒也絲毫不耽誤朝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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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圓明園,皇後笑容似乎也比在紫禁城裡明快一點。
高靜姝坐在她下首,嘰嘰咕咕跟她說起自己留在紫禁城宮女,仍舊風雨無阻給純妃送牛乳之事。
皇後含笑聽後才道:“不說她了。倒是你額娘今日遞了折子進來,說是身子痊愈,想進來給你請安,本宮已經準了她和你妹妹明日進園子。”
高靜姝眼睛一亮:“多謝娘娘。”
兩人還未及再說話,便聽外頭報皇上駕到。
皇上不是自個兒來,身後跟著除了李玉,還有福祿壽喜四個太監,一人手裡拎著兩盞琉璃花燈。
晶瑩剔透琉璃燈體上,燒著栩栩如生花枝,宛如花葉旁逸斜出,從燈中綻放開來一般。
“今年禦窯廠裡,唐英帶著人共燒出來十二對花燈,隻有這四對上佳,旁多少有些瑕疵,或是暈色,或是花枝形態呆板。朕都瞧不上,就索性沒拿來你們瞧——倒是弘晝正巧在一旁,說他不嫌棄,要拿出去給人瞧,便將另外八對都搶了去了。”
皇上話語中似乎在責備和親王胡鬨,臉上卻帶笑。
雍正爺子嗣少不說,還曾經冰冷酷炫地親自把兒子過繼出去(弘曕),更嚴重就是開除出黃帶子(弘時),所以皇上現在唯一碩果僅存正經兄弟就是和親王弘晝。
和親王是個疏荒落拓脾氣,在京裡晃來晃去地惹事,皇上也不計較。有這樣一個弟弟,才越發顯得他是聖明君主。而且時時寬宥一下這個皇弟小錯兒,還能體現一下自己孝悌之情。
皇後深知皇上心意,笑意溫慧:“和親王就是這樣孩子脾氣,也是皇上待他親厚,他在皇上跟前兒才親近自在。”
然後又誇這四對花燈:“難得是樣式精巧,難為這花不局促在燈上,倒是枝葉舒展,等亮起燈燭,一定好看。”
皇上跟皇後說話素來覺得極為省心,好像字句都合拍似,於是頷首道:“這對牡丹自然留給你。”
然後又轉向高靜姝笑道:“見者有份,其餘貴妃先挑吧。”
剩下三對兒是芙蓉、梅花與芍藥。
高靜姝指了芙蓉:“這個。”然後又指了芍藥:“和敬公主喜歡芍藥。”
皇上撫掌而笑:“你倒是會替朕分派,朕已然給和敬燒了兩對玉兔燈。”言下之意,這些花燈是賞給主位嬪妃。
高靜姝一時沒有領會皇上言下之意:“公主都十三啦,皇上還燒給她小兔子。”
皇上似笑似歎:“是啊,一轉眼和敬都到了可以許人年紀。”見皇後難得麵露緊張,皇上就安慰道:“朕就這一個女兒,自然要多留她兩年。從聖祖爺起,宮裡公主就出嫁晚,留到雙十年紀也是有。”
皇後這才舒了一口氣。
皇上便指了這芍藥燈道:“既然貴妃這麼說,朕也不能小氣,這對芍藥花就留給和敬玩吧。”
皇後含笑:“臣妾替和敬謝過皇上——隻是今兒一早大阿哥就來尋著和敬一同騎馬去了,等她回來,臣妾叫她去九州清晏給皇上謝恩。”
皇上微不可見蹙眉。
大阿哥永璜生母在皇帝登基前就過世了,被追封哲妃。
雖是庶出,但永璜到底是皇長子,正統禮教向來是無嫡立長,滿人入關久了,也難免學起了漢人禮教。
於是皇上對這個皇長子麵上不大顯,其實心底頗為看重。
心裡對永璜就比對旁兒子標準嚴格,此時聽說就不悅起來:年前他考永璜一道策論,永璜答得就極平常。此時不說加倍用功,居然一到圓明園便先尋了馬帶著妹妹出去撒歡起來,這般憊懶如何成事!
心中便記下一筆:等過了元宵定要將幾個阿哥師傅叫了來提點一番。
隻是當麵並沒有露出心意。
皇上登基多年,早已修麵上八風不動。將這樣不快心思在心裡轉過一回,又若無其事收斂起來。
甚至見貴妃頗有興致地看那對梅花燈,還笑道:“這株雪裡紅梅燒也極漂亮,難得有種清逸風骨,朕原以為你會喜歡這對燈。”
高靜姝歪頭打量:“雪裡梅花,格外清寒,皇後娘娘,您覺得這幅圖像不像嫻妃?”
皇後細看了看,唇邊笑意加深:“這傲雪寒梅雖有風骨,卻仍是花朵柔弱纖美之姿,嫻妃為人,不像花,倒更像雪地梅花樹下插著一把寶劍。”
寒光淩冽鋒利,剛不可折。
高靜姝拍手而笑:“娘娘形容極是。”
見話說到這裡,皇上還隻是含笑,絲毫不提將這對燈送給嫻妃之事,皇後不由一歎。
嫻妃生有種英姿颯爽美,雖說不太和皇上喜歡那種嬌柔之態,但美就是美,皇上原也是很能欣賞。
嫻妃入潛邸不過半年,皇上就登基為帝,因嫻妃出身滿洲大姓又是先帝親賜側福晉,皇上雖沒給貴妃位,卻也給了妃位,還賜住翊坤宮,可見看重她人品貴重。
起初嫻妃也是頗得皇上青眼。
可嫻妃與皇上之間似乎總差些緣分,兩人言談頗似君臣對奏毫無親昵,且嫻妃脾氣剛硬,彆說不會撒嬌,就是正常說話都像是禦史勸諫,聽起來簡直是鐵骨錚錚一條硬漢。
不知道,以為她跟皇上是魏征與李世民呢。
皇上漸漸地也就淡了。
嫻妃為人又不喜邀寵,皇上對她淡下來,她舉止反而更加剛強自重起來。
有一年皇上在她宮裡多喝了兩杯酒,第二日起來隨口玩笑了一句:朕在你這裡難得破一回例,倒是險些誤了早朝。
原是調笑,誰知道嫻妃立刻跪了請罪,說臣妾未勸阻皇上少飲,壞了規矩,臣妾有罪。並且自罰了三個月月例。
頓時把皇上頂到了南牆上無話可說,自己沒滋沒味,還來跟皇後抱怨了一回。
從那後,皇上去嫻妃處就更少了。
倒是太後極喜歡嫻妃重禮數又格外穩重性情,頗為給臉,於是嫻妃索性就按著自己步調過自己日子,恩寵對她來說,似乎沒那麼重要。
高靜姝不知皇上曾經被嫻妃拿規矩懟過,此時還仰著臉問道:“皇上,這對燈不給嫻妃嗎?旁人也不配這雪裡梅花了。”
皇後不及阻止,好在皇上也不生貴妃氣,隻是點了點燈上梅花:“梅花傲雪,朕公主也該有這份傲氣,便一並給了和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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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嘉妃坑完純妃後好心情,在正月十二日後,全部消散不見。
四對花燈,三對在皇後母女處,一對在貴妃處,她作為跟來圓明園妃位,覺得甚是沒臉。
對著自己心腹宮女紫雲抱怨道:“皇上也忒偏心了!眼裡除了皇後和貴妃還有哪個?純妃未跟來圓明園,這四對燈,原該皇後、貴妃、嫻妃與我四人一起分,或是隻給皇後也罷了,咱們都是妾室不敢爭,可怎麼偏又給了貴妃!”
一打開話匣子就有些止不住:“還有那重華宮茶宴,總共十八個座位,富察氏竟有兩人位列在場。皇後伯父曆經三朝位高權重也是該當,可皇後弟弟傅恒才多大?二十來歲年紀,就做了內侍衛統領大臣不說,竟還跟諸位大學士一起位列重華宮茶宴!皇上真是偏足了心!”
“再有高家……”
說來嘉妃倒是更恨高家,因她金家和高家都是內務府包衣出身,皇帝一登基,高氏抬旗了,而她生了個兒子後,金家卻還在原地踏步。
於是望著被抬旗高家,真是羨慕眼裡出血。
紫雲忙勸道:“娘娘且看日後呢,您到底是有四阿哥。皇後娘娘自己嫡子沒保住,空有一個女兒,貴妃更是從來沒生養過,苦日子在後頭。”
嘉妃擺擺手道:“罷了,你不必用這些沒意思話勸我,難道我是純妃那樣蠢貨不成?八字沒一撇,就衝出來當出頭鳥跟貴妃彆苗頭,叫皇上這般不痛快。純妃這回也是白生了個阿哥,一點子臉麵也沒落下。本宮可不乾這樣蠢事。”
不過說起自己兒子來,嘉妃神色稍霽,終是有所安慰。
然而霽到了三日後,又晴轉多雲轉暴雨。
正月十五日夜,皇上在前朝賞宴後,回後宮與皇後一起奉太後往‘山高水長’看煙火。
合宮其樂融融。
然而正月十六晨起,皇上就忽然翻臉,將諸位皇子教漢課師傅,教滿語諳達以及伴讀哈哈珠子,照料起居乳母等人都訓斥一番,又訓誡諸皇子用心讀書務正,再不許放縱貪玩。
竟連生母處都不許皇子多去。
嘉妃一聞此訊,就像是被晴天霹靂劈中了腦袋,從未這般難過,忍不住躲在屋裡哭道:“我十月懷胎養下兒子,打滿月後就被抱去了乾東五所,若沒有皇上恩旨,每旬才能見一回,一回也就一個時辰。”
她伸出一隻手:“我每天都掰著手指盼著他生辰,我生辰,冬至、過年、萬壽——這些日子他才能回我宮裡待上一日。”
“原本皇上不太計較,若是本宮求一求,一月總能多見兩回四阿哥。可現在,皇上要抓皇子們功課,隻許生母每月初一十五見一回!我生他一場,難道母子情分就這樣淺薄嗎!”
嚇得宮女來捂她嘴:“娘娘這抱怨話可說不得。況且皇上是對諸皇子寄予厚望,才命在阿哥所一並養育,一應功課都是皇上親自安排人教導。若是如聖祖爺時,妃嬪第一子都要送去旁高位嬪妃那裡養育,豈不是母子情分更淡。”
宮裡人人都知道,孝恭仁太後跟雍正爺關係那樣冷淡,都是雍正爺自小認了旁人做母親,沒在德妃膝下,反而跟在孝懿仁皇後膝下長大緣故。
嘉妃這才止了淚,是啊,兒子出息最要緊。況且被皇上親自管束,總比成了旁人兒子強。
本朝家法,雖不比明朝前期,無子妃嬪要殉葬這樣慘無人道,但卻另有一種殘酷。
後宮女子一旦生下阿哥公主,低位嬪妃子女多半按照皇上旨意,被交給高位嬪妃撫養;或者如當今皇上一般,為了避免母子情分過深,將來後宮前朝沆瀣一氣,再現九龍奪嫡慘狀,阿哥公主們一出生就一律交由阿哥所嬤嬤們照管。
橫豎就是要親娘告彆。
高靜姝聽了都替她們覺得戚戚然。
知道純妃滿月後也要將孩子送走,她都沒有為此幸災樂禍。
同為女子,她能想象,從當娘那裡帶走孩子,實在是世間最錐心之痛。
柯姑姑見她聽說此事後,坐著鬱鬱寡歡,還以為貴妃在傷感自己膝下空虛,無一兒半女。
於是便屏退了眾人,上來勸道:“從前娘娘心胸不開,身子日虛,自然胎氣難以凝聚。如今娘娘放寬了心,又有林太醫這樣國手好好調理,還愁日後沒孩子?據老奴所知,彆說娘娘還不足三十,便是三四十歲上有孩子婦人也比比皆是。比如主兒額娘,高夫人便是兒女雙全有福之人,二小姐不就是夫人三十六歲上才生幼女嗎。”
高靜姝心道:論起婦產科常識來,那你可有點班門弄斧了。
柯姑姑見她還是不開腔,越發勸道:“嘉妃娘娘生子是二十六歲,愉嬪娘娘是二十七歲上才有了五阿哥,純妃娘娘更是比您大兩歲,這不,才誕下六阿哥。所以您年紀生子沒問題,隻彆急才是。”
高靜姝一怔,不由道:“是了,皇上後宮妃嬪裡,晚育倒是多。”
二十六七歲,在現代是合適婚育年齡,可在古代,可就妥妥是晚育了。嘉妃和愉嬪竟都是服侍了小十年才有了第一胎。
柯姑姑閻王一樣臉上露出了隱秘之色,她靠更近了。柯姑姑深知麵對貴妃,你不要跟她繞彎子,否則她可能就跑偏了,於是直接道:“奴婢從先帝爺起就服侍在養心殿,男人嘛,各有各喜好——咱們皇上並不太喜歡年輕姑娘。”
高靜姝震驚看著她:又來了,又來了!車姑姑又出現了!
柯姑姑說口乾舌燥,高靜姝還親自給她遞了個貢橘——自打上次蜜柑事件後,皇上格外賞了她兩碟蜜柑不說,內務府也深諳從哪裡跌倒從哪裡爬起來道理,拚命給貴妃送柑橘,於是高靜姝這裡水果頗為泛濫。
姑姑見貴妃親手給她遞橘子,還有點感動,於是說更詳細了,甚至還練筆帶畫,令高靜姝聽得歎為觀止。
她到底是學醫出身,其實許多生理知識是明白,之所以聽得這樣津津有味,就是想看看古人車,到底能開到什麼程度。
誰知越聽越麵紅耳赤:我錯了,我還很淺薄。在這方麵,古人絕對有自己獨到見解。
直到林太醫來請平安脈,柯姑姑才意猶未儘暫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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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太醫是男子,且林太醫還是個生不錯男子,所以每回太醫來請脈,一定都是在正廳,門戶大開,院子裡宮人就算聽不見林太醫說話,也得都能看見林太醫舉動才成。
高靜姝遺憾想到:果然跟電視劇裡不同,要給皇上帶個綠帽子實在是難度很大。
太醫有人盯著,而侍衛更不必說,從不能落單行動。哪怕是傅恒,每次奉命去長春宮拜見皇後這個嫡親姐姐,都有公公陪同在側。
尋常宮嬪彆說想給皇上頭頂添一抹綠,當真是難如登天。
此時柯姑姑在就更磊落了,她本就是禦前人,她自己在這兒一站就夠了。
高靜姝近來確實又有些不適:“林太醫,大約是元宵節那夜賞煙火賞燈睡晚了,這兩日我都覺得胸悶氣短。”
林太醫把完脈,頗有魏晉風度麵容上露出了一個笑容,躬身道:“娘娘心思闊朗後,果然身子好轉了許多。隻是娘娘自幼就不強健,還要善加保養才是。”
高靜姝心道,古代貴女運動量擺在這裡,誰都強健不了。
於是便問道:“那本宮日常多出去走走可有益處?”
“自然是有,娘娘多活動一二,比吃藥還強呢。”